走近了些,薑義才看清楚,那仆從肩上竟是半扇小獸。
模樣狐不像狐,貂不像貂。
尾巴蓬鬆得像把撣子,神色卻狡黠精怪,四肢修長輕捷,一看便知不是山裡常見貨色。
氣血雖不算多旺,倒透著一股靈機。
那獸兒一落地,地氣未動,人卻心神一振。
薑義看得明白,倒也不訝異。
自打上回順口胡謅了句“祖上傳過點掐算小術”,劉家便愈發親善,三天兩頭往薑家送東西。
山裡翻出棵老藥,打下一隻罕見獸,總得精挑細選一份最好的,派人風風火火地送來。
起初薑義還推辭幾回,推著推著也就倦了。
隻偶爾摘幾枚屋後靈果權作回禮,權當兩家鄉鄰走動,不算失了禮數。
那仆從將獸兒輕輕擱下,竟沒像往常那般放了就走。
隻見他從懷中摸出一紙方子,雙手奉上,語氣恭敬道:
“此獸名風狸,莊主巡山時所得,靈性頗足,非凡物。”
說著指了指那小獸,接著道:
“莊主言,此獸氣息清正,若以此為引,佐這方中數味靈藥,熬成湯服,有寧神益魂之效。”
話音未落,腳下一擰,抹身出了院門,竟是比來時更快。
薑義低頭看那方子,一掃之下,心下便有了數。
紙上羅列的藥材,大半是自家藥圃裡便有,餘下的也都尋常,配將起來倒不費事。
心頭略略一寬,眉間卻不由自主皺了皺。
劉家這人情,送得太殷勤了些,也太順。
這等情分,可不是嘴上推兩句、手裡揀點果子便能還得掉的。
心頭雖沉,臉上卻風平浪靜,連聲色都未動分毫。
空推也隻是矯情,該用的還是得用。
風狸一隻,方子一紙,恰是家中眼下所需。
當下點頭示意,將那小與柳秀蓮,囑咐去清理乾淨,自己袖口一挽,便轉身進了藥地。
揀草理根,分量稱得極細,溫水淨洗,一味一味按方配下去。
那風狸筋骨輕靈,不比山中猛物粗壯,入鍋不過一燉,已是骨酥肉爛,湯色澄澈,泛著點溫潤的光。
鼻尖嗅去,清而不烈,神氣微振。
一鍋好湯,剛巧燉成,天色也黑了。
薑明自後山回來,額角掛著汗珠,袖子挽得高,像是剛與人較了一通拳腳。
柳秀蓮也早在兩月前,悄然踏入精滿之境。
屋裡湯香浮動,正合時宜,這一回卻是恰好趕上了。
薑家幾口將那鍋清亮肉湯分而食之,熱氣蒸騰,滿室皆香,飲下去,俱覺神清氣爽。
飯後無語,各自散去,回屋誦經靜坐,調息觀想。
薑義盤膝坐定,攏袖束氣,心頭默誦經文,念念分明,字字如釘。
那經中句讀,不似塵世閒話,倒似山泉滴石,滴滴點點,在腦海深處緩緩漾開。
依著經中指引,緩緩攝念歸一,將那浮動未定的神思,一寸寸抽絲剝繭,引向更幽更遠之地。
心念如線,輕攏塵念,剝離浮影,試著探入那方無形無象的所在。
那處所在,似是虛空,又非全然寂寥。
如墜雲霧,四下皆迷,腳無所踏,手無所依。
心神探去,仿佛石落深潭,不起回音,也無波痕。
深淺不知,遠近不曉,叫人心生茫然。
尋常修士,到了此處,十有八九早已神晃氣散,驚醒於坐。
可薑義多年勤修,不是白下的苦功。
此刻心神如鏡,氣息如綿,神識不動聲色。
便在那一片幽然靜寂中,隱隱捕住了一絲“存在”的意象。
極淡,極微,如風後殘香,又似夜中細雪,浮浮沉沉,若即若離。
往日多是抓不得、看不清。
今日卻仿佛有一道清泉,自虛無中悄然滲入識海。
不響不喧,水脈溫柔,循著神識幽絲緩緩流轉。
將那原本浮沉不定的“存在”,輕輕一托,竟托得穩了幾分,似在霧中隱露出一角輪廓。
全然混沌的虛空,這才稍稍有了方向。
仿佛夜裡遠望,朦朧間窺見山影橫陳,雖難辨細節,卻分明真切可感。
薑義凝神靜念,心意如絲,纏纏繞繞探入無形之境。
終於,在那片幽深虛空中,緩緩浮現出兩道極淡的光點。
幽幽地懸著,似明非明,像是風裡豆火,搖而不滅。
他心頭一緊,正欲凝息細看,將那光中形影瞧個分明
忽聽“喔…!咯咯咯!”
如同一盆冷水迎麵潑來,神思倏然崩散,心火頓熄。
薑義猛然睜眼,胸中氣息微亂。
窗欞處,晨光已泛白,新雪初霽,簷角滴水,一片清寒。
薑義坐在榻上,眉眼平靜,並無半分懊惱之色。
心頭幾道念頭翻過去,終究還是喜多於惑。
喜的是,這些年默誦清經,苦心觀想,今夜頭一遭,終於窺得神魂端倪。
雖未見其真形,那兩點幽幽光影,卻確鑿無虛,不是幻象。
惑的是,光雖現,卻不成象,看不清形製,摸不著根腳。
按大兒薑明的說法,那神魂之象,與性情根骨、氣機順逆息息相關。
若能早早識得其形,順勢而修,便是順水行舟,一日百裡。
如今不過光暈兩團,不知來路,也不知去向,終究是窺了門縫,尚未入堂。
但修道一途,本就非三朝五載能成,得之我幸,不得也不怨。
薑義素來心境沉穩,倒也未覺可惜。
且行且看,不強求罷了。
正想著,欲再細細體會那一縷如清泉般滲入識海的流意,耳邊忽地傳來動靜。
有人翻了個身,有人坐起,連帶著一聲輕微嗬欠,遠遠飄來。
如柳絮拂麵,輕得很,卻一絲不漏地落入他心頭。
四下氣機一動,紛紛入感,如水麵泛起微漪,層層迭迭,皆在感應之中。
薑義微微一挑眉,想來這便是觀想之後的餘效。
神魂初凝,心識外放,五感之外,多出一分“覺”來。
再往體內一探。
筋骨仍舊堅實,氣息如常,自丹田起,緩緩遊走於脈絡之間,穩穩當當的,似無異狀。
隻是一時天光初上,晨意微湧,薑義心念一偏,腹中忽地輕響,生出幾分便意來。
這念頭才動,腹下原本平和行走的一縷氣息,竟倏地一滯,隨即起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