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倏忽一晃,轉眼新綠鋪地。
柳秀蓮便領著薑曦,踏風而歸。
這一趟回來,不止人氣兒熱鬨了幾分。
後頭還拖著兩大車書卷經冊,堆得滿滿登登,沿著村路一路顛著小石子進了院門。
聽說是薑亮在州府奔波多日,一家家書鋪摸進去。
當中不少冷門的經卷、旁支的釋義,是有李家幫襯,又借了校尉府的名頭,才能淘換到這許多。
薑明一見,眼睛都亮了,在屋前招呼著、指劃著,把李家派來的幾個下人支使得團團轉。
生怕搬歪了書角,壓皺了書脊。
薑曦本想上前,說點州府見聞,聊聊熱鬨事。
怎料大哥隻是“嗯嗯”兩聲,頭也不抬,正一頁頁翻著書目,眼神專注得像要從紙縫裡鑽進去。
她站在一旁,嘴一撇,望著那一遝遝書冊被小心翼翼地搬進屋中,終是沒再多嘴。
想去找爹爹說話,卻見自家娘不知何時已快步湊了過去。
一邊抿笑,一邊同薑義耳語,眉梢眼角儘是歸家的溫存。
薑曦小小地哼了一聲,懶得在家裡湊熱鬨。
拎起二哥早備下的糖餅果子,三兩口咬了一塊,一溜煙朝學堂那頭跑去。
柳秀蓮湊到薑義身旁,掩唇一笑,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卻帶了點掩不住的喜氣:
“文雅那丫頭生了個胖小子,七斤八兩,白胖結實得很。瞧著呀,比咱家曦兒當年出來時還要壯上幾分。”
薑義聞言,隻是微一點頭,嘴角含著點笑,心裡卻早已揣明白了幾分。
李文雅的底子,說不上多高妙,卻也比秀蓮當年懷曦兒時強出不少。
骨肉勻稱,氣息安穩,呼吸法雖未精深,好歹也算入了門檻。
再加上那亮小子如今神足氣滿,連神魂之象都能觀出一縷。
雖是偶然撞見機緣,可到底也是他自個兒的造化。
這等底子湊作一處,生出來的娃娃皮實聰慧,那是順理成章,不足為奇。
“取了個什麼名兒?”
薑義隨口問了句。
秀蓮掩口一笑,眉眼彎彎:“亮兒原先起的,叫‘薑先鋒’。”
薑義一聽,眉毛挑了一下,臉上笑意便有些繃不住了。
秀蓮瞧出他的神情,笑意更盛:
“他也沒什麼旁的意思,就是想著自己當年想當先鋒,結果一腳踏空,做了斥候。”
“如今便想讓這娃娃,替他把這念想圓了。”
薑義忍不住低聲笑出聲來,搖了搖頭。
那小子一根筋的性子,素來就不擅咬文嚼字,一身的氣勁,全用在拳腳上了。
如今取名這事兒,也沒能改了本性,倒也不意外。
秀蓮見他笑了,便又續道:
“後來大家夥聽著那名字太衝,覺得不妥。亮兒也覺著有理,便省了個字,改作‘薑鋒’。”
薑義聽了,神色不變,隻是點點頭:“聽起來倒也順口。”
他一向對後輩的名諱不大講究,不求典雅雅馴,也不拘風水命理。
名不過是個符號,日子過得端正,拳腳練得硬朗,比什麼都強。
這時,秀蓮微微側了側身,悄悄往他身邊靠了靠,聲音也低了些:
“這一趟去州府,倒有幾家人托了文雅的門路,打聽咱家曦兒有沒有定下人家。”
薑義聽著,神色沒動,隻嗯了一聲,連眼角都沒挑。
閨女年節那會兒已過了十二,依著外頭的風俗,再過一兩年,便是說親的年紀。
眼下這般打聽,雖還早了點,也不算稀奇。
隻是那丫頭,在他眼裡還跟奶娃娃差不多。
一雙眼清靈靈的,見了他還愛撒嬌撒賴,哪像個說親的年紀?
外頭人家圖個早早嫁出去,是怕年歲一過,就得多交幾倍人頭稅,個個像趕集似的操心。
可自家在這荒山偏村裡,連個正經戶籍都掛不上號,這等俗務,倒也不用往心上擱。
再說了,那丫頭本就是薑家這一代裡,最得天獨厚的一個。
根骨清奇,骨節利落,自小底子就紮得結實。
又耳濡目染跟著她大哥誦經抄典,也算間接受了後山那位的幾分教化。
心性也靜得過人,一本書翻三遍,字字記得牢,比她哥都多出一分悟性。
若真論起“性命雙全”的底子,她倒還真是薑家最有望拔出凡俗的那個。
若哪日真碰上個天資相當、心氣相合的如意郎君,再托上一樁機緣。
說不定那娃娃生出來,便是天生仙種,開口便能吐氣成文,走路就帶風雷。
這是薑義心底藏得極深極深的一點念想。
雖是強求不得,可眼下,他也沒打算急著替閨女定親。
念頭才剛轉了個彎兒,便聽村口那頭傳來一陣腳步響。
薑義側頭一看,隻見劉家那小子正領著古今幫的幾個後生,往寒地方向去了。
自家那丫頭也在人堆裡,手裡攏著一捧糖餅。
一邊笑吟吟地往眾人手裡分零嘴兒,一邊跟那劉家小子說說笑笑,時不時還瞪他一眼。
薑義站在院口,手背在後,望著那一群熱氣騰騰的少年。
目光落在那丫頭與劉家少莊主身上,眼神微斂。
這劉家小子,倒也算得上挑不出什麼刺兒來。
年紀雖輕,天資卻不淺,練武肯下力,讀書也不嫌煩。
性子正,心氣純,言行裡透著分寸,禮數上拿捏得妥當。
再加上劉家根底厚實,莊子殷實,人丁清白,算得上頂好的門第了。
要是真能跟著薑明學出些門道,那便是再合適不過的結親人選。
夫妻閒聊之間,那幾車書卷早已被李家派來的下人一包一裹,儘數搬進屋裡。
堆在屋角,壓得地磚都沉了幾分,紙墨香氣撲麵而來,連帶著屋裡光景都添了幾分書卷氣。
薑義轉了個身,從內屋櫃底摸出個小錦囊,撚出幾枚碎銀,遞與那幾個李家小廝,語聲溫和:
“路遠舟車,又是晴又是濕,幾位這一趟也算不易,拿去路上用點熱飯。”
幾個下人忙躬身作揖,嘴裡應著“哪裡哪裡”,趕緊牽了馬匹,趕著空車順著村道退了出去。
車輪滾過舊青石,聲響輕淺,不一會兒便沒了人影。
院中登時便靜了下來,隻剩薑家自家的人氣。
薑義這才收了神,轉身進了屋,步子不疾不徐,往東廂門口那堆書卷走去。
隻見薑明正蹲在那堆書冊前,一手捏著張清單,眼也不抬地對著書堆細看。
薑義走近了幾步,低頭隨意一掃,那紙上書目密密麻麻,怕有千卷之多。
再看那清單上的朱筆勾劃,圈圈點點,倒已有大半都畫了去。
他心裡微一點頭,未出聲打擾。
除了這堆書卷,馬車後廂還順帶捎了幾包藥材,多是市麵上少見的品類,根絡色澤俱佳。
薑義翻了翻藥包,心裡便有了數。
當即撩起衣角,往後屋雞欄裡走了一趟,從裡頭拎出一隻養得結實的半步靈雞。
趁著天光未落,灶火剛起,一鍋藥膳便煨了上去。
入了夜,飯桌上總算不複這幾月的粗茶淡飯。
那鍋湯便已藥香四溢,雞肉軟爛脫骨,藥草氣融在脂油中,湯色泛著微光,光看著就叫人胃口張開。
兄妹兩個吃得額角冒汗,臉頰微紅,一時竟不說話,隻管悶頭往碗裡夾。
飯後一歇,氣血正足,兄妹兩個便拎了各自的棍子,照例在院裡打起招來。
棍風破空,呼啦啦帶出幾聲勁響。
柳秀蓮見了,剛要起身收拾碗筷,袖子還未挽起,便被薑義輕輕拉住了手。
薑義眼裡含著笑,隻順勢牽了她往院外走。
腳步才邁過院檻,便朝兩個孩子隨口丟下一句:
“你們娘親許久未歸,受不慣這山腳下的靈氣,我領她去老屋住兩日,順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