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亮此話一出,屋裡氣息登時一頓。
薑義先是微怔,隨即眼角笑意慢慢鋪開,輕哼一聲,語氣淡淡的,卻不無得意:
“行啊你小子,有你爹三分本事。”
柳秀蓮卻早憋不住這口氣,腳下搶得飛快,噌地一步湊了上來。
一手穩穩扶住李文雅的胳膊,嘴裡話頭已止不住地湧將出來:
“你這身子才坐穩多久,怎麼又……哎喲,這回可得小心些!上山下地的都省著點走,特彆那村道,坡陡彎急,一腳滑了,可不得了啊……”
她這嘴一邊說,手腳也一刻不閒,竟圍著文雅轉了半圈,像拜神燈似的,神情鄭重得很。
話才說到一半,眼角忽又餘光一掃,悄悄地朝薑明那邊瞟了一眼。
那眼神不輕不重,偏偏像一根羽毛,掃得極準,分明寫著一句話。
“你瞧瞧你弟弟,再瞧瞧你。”
薑明正埋頭用果核撥著茶水,被這一掃,手上頓了一頓,咳了一聲,像是茶葉嗆進了嗓子。
屋裡人瞧著,笑聲便跟著炸了開來。
連薑鋒都在奶聲奶氣地咯咯直笑,鬨得這一屋子春意融融,暖氣盈盈。
一家子閒聊片刻,柳秀蓮便自個兒卷起袖子,去收拾屋子了。
老屋這兩年未住人,屋裡早落了灰,窗頭生了蛛網。
李文雅與薑鋒又都氣息未足,山腳下呆不住,眼下自然還得先安頓在這頭。
薑亮見狀,也起身想去搭把手。
隻是腳還沒邁出去,身後卻傳來一聲喚:
“二弟。”
聲音不高不低,像雨後竹林一聲風,正正攔住他腳步。
他回頭望去,卻是薑明站在院中,神色如常,眼底卻帶了幾分凝色。
一手負在背後,話不多,隻道:
“你先將那套棍法,再練一遍我看看。”
說得輕描淡寫,卻半點商量餘地都沒有。
薑亮聽得一愣。
往年兄弟倆雖也都有交手切磋,但大多是飯後茶餘,話說個七八分,才肯拆招比式。
哪像今日這般,才一落腳,便急著要看手段。
薑義倚著門檻,手裡捏著把茶壺,斜眼掃了大兒一眼,心頭便有了數。
這大兒,果然還是放心不下。
小兒那一套血光殺伐的路子,雖走得快、成效顯。
可殺氣入骨、血意纏魂,稍有不慎,便易性情失度,墮入瘋魔。
如今這小子又是從戰陣裡滾回來的,刀頭舔血,戾氣侵骨。
外頭看不出來,說不得哪一處筋絡已悄悄走了偏。
薑義想了想,亦是抬手揮了揮,道:
“正好我也想瞧瞧,當年托你娘捎去那以武催氣的法子,你小子到底練了幾分。”
薑亮向來聽爹與大哥的話,聞言自是點頭應了,笑得規規矩矩。
父子三人起身,穿過那片新拓出來的果林藥地,踩著鬆軟的土路,慢悠悠往山腳新宅走去。
沿路藥香氤氳,靈氣浮動,連風都帶著股子潤澤味兒,吹得耳根都清明了幾分。
薑亮才一跨進院子,腳步微頓,鼻尖輕輕一動,神色便忍不住亮了幾分。
“爹,這地方如今可不得了啊。”
他笑著晃了晃腦袋:“要是再濃些,隻怕都能結霧成形了。鋒兒日後在這屋裡修行,保不準將來要騎到咱頭上。”
說著,一麵踱步往前走,一麵目光一掃,從牆角頭順手抽了根舊木棍出來。
也不見紮馬站樁,腳下略一沉,便在院心處打將起來。
那套棍法一甩開來,登時風聲作響,劈得院裡草葉亂飛,連瓦簷都輕輕顫了兩下。
一招一式,說不上多花哨,卻棍棍見骨。
劈掃掃蕩、纏封轉折,都透著股淩厲狠勁兒,不走半分虛招空式。
這路數,分明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不是演給外人看的。
偏薑亮出手雖狠,卻打得極靜。
腳步穩如磐石,氣息沉如古井,眉眼清明得很,看不出半點殺意上湧的征兆。
倒像是早把那股子血光煞氣煉進了骨髓裡,吞進氣血裡,不動聲色,卻刀口舔過血。
如此一來,那原本狠厲的招式,反倒多了幾分洗練與從容,有種“千錘百煉、歸於平淡”的意味。
薑明初時還抱著雙臂看得歡喜,眼裡頗有幾分兄長的安慰與自得,覺得這小子總算上道了。
可多看了十來招,眉頭卻微不可察地蹙了起來。
不是小弟練得不妥。
恰恰相反,練得實在太穩,狀態好得有點過了,看不出半點戾氣侵染。
他眼神一斂,不再細看,身形微晃,順手拈了根木棍出來,也不聲張,徑直踏進場中。
薑亮見了,眼前一亮,當即便擺開棍勢迎了過來。
薑明的棍法一向走的是沉穩老路,不講花俏,招招紮根,穩如老樁。
偏生薑亮這回也認真了。
手裡那根尋常木棍,到了他手中,像是從戰陣裡撈出來的,一舉一動都裹著股子血氣、殺氣。
兄弟兩個一來一往,不過十數招,薑明便覺氣息被節節壓住,步伐略退,連棍梢都帶出破風之聲。
這可不是試探,是實打實被按著打了。
也是頭一遭,薑亮在與兄長過招時,正兒八經地穩穩占了上風。
薑義立在一旁,隻略一眯眼,心中已有數。
小兒這棍裡藏著氣,氣裡隱著神,觀想已成,形意初融,雖還未臻化境,但那條路已然踩穩。
與薑明之間,終究是拉開了些距離。
再瞧薑明,臉上不見慌,手上卻已有幾分吃力。
這一戰,怕是試不出小兒深淺。
薑義看了一會兒,隻覺骨頭也有點癢。
手一探,牆邊取了根長棍,手腕一翻,腳步一踏,便入了場中。
他這兩年可沒閒著,日日苦練不綴,如今手中一棍甩開,風聲便起。
氣息在體內翻滾,順著棍勢牽引而出,勁風一卷,竟生出幾分沛然莫禦之勢。
硬生生將薑亮那纏在棍周、不鬆不散的血氣衝得七零八落。
小兒見得爹親上手,眼裡那點興奮勁兒反倒更盛了三分。
棍身一抖,腕力催動,血氣如泉灌注,竟在棍頭凝出一道紅光,淡淡如霧,卻殺機隱隱。
那一棍棍砸將下來,劈風帶寒,像是要將對麵人連魂帶魄,一齊錘進地底。
偏薑義也是一身老勁兒打底,不慌不忙,招招沉穩,棍法翻飛如風,節奏打得密不透風,竟也不落半分下風。
父子兩個鬥得起勁,棍來棍往,一時之間棍影翻飛、風聲獵獵。
那邊幾株果樹枝葉亂顫,雞飛狗跳,門口晾著的簾子都被卷成了麻花兒。
一炷香過去,二人尚未動真怒,招式卻已過了百來個。
好在收發自如,分寸拿捏得死緊。
末了俱是一退一步,棍身一豎,氣息一收,同時收了招式。
薑亮雖說棍風淩厲、殺勢逼人。
可一雙眼卻始終穩穩當當,呼吸綿長如線,任憑血氣翻湧,也不見半點心神失守的征兆。
薑義與薑明對視一眼,這才真將那口氣放了回去。
薑明輸得早,倒不惱,反倒上前拍了拍他肩頭,咧嘴笑道:
“有本事啊,果真是從死人堆裡練出來的定力。”
薑亮嘿嘿一笑,棍一收,肩一晃,帶了點輕鬆意味:
“還不是爹當年傳的那道法決頂用,光要靠坐忘論,還真壓不住這股子血煞。”
薑義一聽這話,眉頭卻立時皺了起來,聲音低了幾分:
“哪門子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