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聽得入神,手中茶盞竟輕輕一顫,盞中浮沫晃了兩圈,才定下去。
這方天地,托夢從不是世人口中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那是念未散,魂未絕,是人在黃泉彼岸,還留有一口執念未斷。
若真有一人,死後猶能隔代托夢,不說得了長生,至少也已半步踏出那六道輪回。
這麼看來,那劉家世代守著的“機緣”,倒真不像是空中樓閣,反倒有些門道了。
劉莊主說到此處,唇角微揚,似是從一大堆陳年舊事裡,慢慢翻出一樁趣談來。
他側頭望向薑義,眼神裡藏了點什麼,話聲像是在閒聊:
“先前聽薑兄提過,府上祖上也通卜算之道。我這心裡便忍不住犯了個想頭……”
他語氣一緩,眼神卻微亮了些。
“會不會,那位為我劉家指過卦、贈下機緣的前輩,與貴府一脈同源?”
語至此處,忽然頓了頓,笑意裡添了幾分不動聲色的期待:
“甚至……當年那一卦,便是薑兄先祖留下的也未可知。”
這話投得不重,試探之意、交心之意,都藏得妥帖極了。
薑義聽著,心下細細一轉,倒也覺著難怪他這番猜疑。
那卦師既能言中山中有機緣,順著線頭往外扯,將自家人安置於此,也是合情合理。
若非口中那位“卦師”,實在是他隨口編出來唬人的,恐怕此刻自己都要信了這番推衍。
他心裡念頭翻得飛快,麵上卻波瀾不起,隻慢條斯理地扣了扣茶蓋,聲調平平:
“年深日久,祖上之事,後輩所知不多。”
既不承,也不駁,隻任人自去揣。
劉莊主也不深究那卦師的來曆,隻順水把話頭接了過來,話鋒落回實處:
“說到底,還是心悅曦兒那丫頭。”
他說得不疾不徐,語氣極緩,像是隨口一說,卻偏偏帶著三分真意、七分打量。
“薑兄你也瞧得出來,他們兩個自小一處長大,打個牙祭都得分彼此一塊肉,感情這玩意兒,若沒個由頭,是裝也裝不出來的。”
說到這兒,他輕輕抿了口茶,才續了一句:
“若是真能結為一家人,自是再好不過。我家那小子雖不中用,倒也心誠意實。往後若真得什麼好處,也斷不會薄待了她。”
話裡不提機緣,卻又句句繞著“將來”打轉。
薑義聽著,隻是笑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心裡卻道:你家那樁“機緣”,聽是聽得玄妙,真若成了,怕也得再熬個三四百年才見得著響動。
不過念頭剛起,隨即又慢慢收了回來。
劉家祖上能一代代托夢至今,想來也確是有些門道。
這鎮山護民、行善積德的活計,講的本就不是快人一步,說不得還真能代代累積,厚積薄發。
隻不過,薑義對那機緣一事,倒也未真放在心上。
他瞧著劉子安那小子,性子端正,眼裡有光,又不乏些許少年人的拎得清,心裡豈是是滿意的。
曦兒若真有意,他自然也不攔著。
但有些話,終歸得說清楚。
他將茶盞輕輕一放,笑容未減,露出正意:
“非是小弟推托,隻是……小女年歲尚淺,修行也才起個頭,如今談婚論嫁,隻怕還早了些。”
劉莊主一聽,便知他話中餘韻,忙擺擺手,笑得極自然:
“不急,不急!這親事啊,早定是個安心,遲成才見得穩當。我家那小子也還嫩著,也正該趁這會子,再下點苦功才是。”
他說著說著,語氣一緩,帶著幾分圓融與老成:
“先將這樁事定下,算是個章程。等兩個小的修行得有模有樣,再挑個吉日良辰,辦那正禮也不遲。”
這話說得水到渠成,進退自如。
薑義聽著,麵上未露半分異色,心底卻是微微一歎。
話都說到這份上,終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既是將這樁事應下,也算替今兒這一番話頭,落了個安穩句點。
劉莊主眼角一掃,便覺心頭一鬆,像是長久懸著的弦終於卸了半根,笑意也跟著輕快了幾分,手一撫須,笑道:
“那便如此,先定個親事,等兩個小的修行到了神旺意定的境地,再擇吉日成禮,也才配得上這番情分。”
說著,還往院中瞟了一眼,神色舒緩得很。
自家那小子心思通透,法子早早傳出去了。
那丫頭底子不俗,性情也沉得住,他倒是一點不擔心。
薑義聽著,隻是淡淡一笑,不言不語,不附和,也未反駁。
劉莊主此刻心裡喜意正濃,倒也沒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隻喚人去了後頭,讓把兩個小的,與夫人一並請了過來。
兩個娃兒一前一後進了堂,劉莊主當著眾人麵,再問了二人心意。
十四五歲的年紀,心事藏不住,眼神一照,意思便寫在臉上。
隻是你瞧我一眼,我偷看你一眼,紅著臉各自“嗯”了一聲。
劉夫人在旁瞧著,樂得眼角都泛了光。
當場回屋翻了翻箱底,取出一套自個兒出閣時才戴過的首飾,輕巧巧地塞進薑曦手裡,笑道:
“也沒啥講究,就當個定禮,姑娘家家,手裡總得先有點響的。”
劉莊主在旁邊點頭稱是,說改日定備齊禮聘,親自登門下定,禮數一樁也不落。
話說得周全,事也談妥,薑義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辭,帶著閨女出了廳堂。
臨行前,薑曦回頭看了劉子安一眼,眼神一掠,唇角微挑,悄悄遞了個眼色。
劉子安心下有數,撒開腿小跑回屋。
不多時再現身,手裡已多了兩個白瓷小瓶,瓶身光潤,封得緊緊的。
“這是新煉的定意丹,和那《太上除三屍九蟲法》一處使,最是見效。”
語氣雖輕,語尾卻隱著些藏不住的喜氣,像是討來一句誇獎。
薑曦聽了,隻“嗯”了一聲,也不多話,伸手接過瓶子,衣袖一掩,便收了進去。
劉莊主在旁瞧著,樂得直點頭,忙接口道:
“回頭再煉一爐,叫曦丫頭不夠便來取,莫見外。”
如今他可是巴不得她修得勤些,練得快些,求都求不來。
薑曦抿唇一笑,轉身時又道了聲謝,步子不緊不慢,跟著薑義一道出了莊門。
歸到家中,薑義將這趟事細細說了,茶也倒了兩回,話才說完。
屋裡人聽著,倒也不甚驚訝。
說到底,這倆孩子從小一處長大,一個在前頭躥,一個在後頭追,哭也一塊哭,笑也一塊笑。
如今這事定下了,也不過是水到渠成。
薑明聽罷,還特意把薑曦喚去,湊在窗下說悄悄話,也不知是否在說那口呼吸法的事。
日子就在這嘻嘻哈哈裡滑過去,像牆角的陽光,一寸一寸挪動。
轉眼已是夏末秋初,夜裡風過竹林,都帶了點乾爽氣。
而李文雅那邊,肚子一天天圓了起來,也終於到了瓜熟蒂落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