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聞言,眉心一斂,腳下不由微頓了半步。
那幾頭山妖,自打劉莊主狠下殺手,在山嶺間殺出幾場血雨腥風之後,便像是聞了風的老鼠,躲得不見蹤影。
說來也有些年頭沒鬨過事了。
怎地這時候,反倒冒出來作亂?
心裡略一琢磨,對方隻提“熊妖”一頭,大約是伺機亂竄,還不至於動了根本。
思緒一轉,已抬手朝薑鋒一指:“帶你弟弟回屋,不許亂跑。”
話音落,他一折身進屋,從牆角順手拎出那根慣用的烏沉木棍。
棍身烏黑發亮,一入掌中,便像活了似的,隨著腕上一抖,隱隱泛起一層暗光。
氣息微提,足下輕旋,整個人就像風穿林梢,未見起勢,已掠出十數步遠,轉眼沒入了山莊方向。
一路行去,隻覺這兩界村闊得頗有些模樣了。
早年古今幫那幾撥弟子,如今大多成了家、立了業。
有的往外頭闖蕩,搏前程去了,不少就在薑亮手底下謀營生。
留在村裡的這批人,也早不是當年種地討生活的莊稼漢。
個個筋骨紮實、氣息綿長,精力比常人強出一截,鋤頭掄起來,力道也比那牛犢子差不了多少。
原先那幾塊薄田,哪容得住這幫人折騰。
這些人一動手,伐山開地、墾荒種田,也不過是筋骨一催、氣息一吐的事。
灌木橫生的嶺頭,月餘之間便能清出成片薄田。
於是村子就這般,悄無聲息地,一畝接一畝,往山腳、往嶺腰擴將出去。
如今再回頭看,村邊房舍密了不少,炊煙起得也頗有些氣派。
比起往日那點雞犬相聞的小模樣,如今倒真像個像樣的地方。
再照這勢頭,等古今幫後來那撥後生個個出師立穩,手上再添些底氣和章法。
那劉家莊子納入兩界村版圖,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未至劉家莊子,前頭動靜已傳了出來。
叮叮當當的金鐵之聲,夾著獸吼人喊,遠遠聽著,便知不是鬨著玩兒的架勢。
薑義腳下略一提氣,身形一晃,眨眼便掠上前頭一處高坡。
抬眼望去,正好與那頭“熊妖”打了個照麵。
那畜生高有丈餘,渾身灰黑毛發糾纏如索,粗硬得像被火燎過。
獠牙向外倒生,雙眼猩紅,神色間竟隱隱透出幾分通人心意的狠意與執拗。
不似尋常野獸那般橫衝直撞,倒像是憋著口老火,誓要將這劉家莊連根拔了才肯罷休。
場中應敵的,是劉家少莊主劉子安。
這會兒卻已非當年少年模樣,整個人沉穩得很。
眉眼沉定,氣息綿長,一身氣血運轉如爐中真火,既穩且熱,顯然早已精定氣凝、意定如潭。
他手中一柄鋼叉使得風雨不透,紮實中透出幾分巧勁。
左右一高一矮兩個隨從,一人執刀,一人持斧,一前一後、前引後封,配合得倒也頗見章法。
三人上下遊走,攻守相攜,硬生生將那熊妖纏在陣中,拽得死死的。
可那畜生皮糙得出奇,肉厚如甲,偏還不光靠肉頂著。
刀斧落身,不但紮不進去,反倒激起一層灰黑土光,像是地氣反震,能把力道卸去七八分。
偶有幾招結結實實砸上了,頂多撩掉幾根毛,連點血星子都沒見著。
那熊妖卻也不理這些,隻悶頭朝莊子裡頭衝。
神色凶戾得緊,眼裡卻透著一股不該屬於野獸的執念,像是莊裡真藏著甚麼東西,在勾著它魂似的。
薑義立在坡頭,袖下兩指輕輕敲著衣擺,眼裡倒沒多少意外之色。
這三妖果然已能調動靈氣元氣,那護體的灰光,便是外放的元氣之一種,哪怕不成術法,也已非凡俗之流可敵。
照這情形耗下去,劉家怕是挺不住。
他眉梢一挑,腳下一踏,便已身形下掠。
一句廢話也不帶留,徑直踏入那亂風交錯之地。
身未至,棍已動。
一根尋常木棍,被他抖得如龍蛇翻滾,勢起如風浪推山,骨骼之間隱有雷鳴。
氣勁從丹田起,層層迭迭,一寸寸透出棍端。
這三年光景,薑義手中這根棍沒擱下過,晨昏起落,日晷如流。
也未曾斷過觀想,神魂裡那兩道微光,早已非昔日昏淡模樣,亮得叫人不敢直視。
如今催氣引息,不過一念之間,氣隨意走,棍動而勢自生,已是爐火純青的章法。
那熊妖原本被劉子安三人纏得心浮氣躁,腱肉翻騰,口涎橫淌。
正憋著股狠勁想橫衝直撞,卻不料側麵忽地起了風。
那風不嘯不鳴,卻沉得像山,棍帶氣勁,一掠而至。
連它護身的灰黑土光也未及凝實,便生生被衝散。
“啪!”
一聲沉悶砸響,如雷走簷角,棍正打在它那層翻滾如甲的熊背上,實打實一記,擊鼓如皮革炸響。
這一棍,可真砸進了它的肉裡。
熊妖頓時一震,仰天怒吼,聲穿林丘,獠牙交錯,腥風四起,眼中紅光幾欲噴湧。
這一棍,不止打疼了皮肉,連帶著也把它心頭那口邪火徹底點著了。
它不退反進,死命一竄,那龐然巨身裹著腥風撲麵而來,竟似要連人帶地一齊碾過去。
劉子安咬牙橫身而擋,眉心滲汗,仍不退半步,強引那畜生在莊外兜圈。
背心早已濕透,氣息也開始散亂。
他身後那高一矮兩名隨從,氣也喘得粗了,腳步漸虛,刀斧間力道已不複先前圓融。
眼見陣腳漸亂,薑義卻眉不皺、眼不跳,手中棍稍一沉。
神魂深處那兩點微光也跟著一亮,如燈芯吐焰,越燒越盛。
他眼神一斂,趁那畜生被纏住一隅,腳下步子一沉,身影已如影隨風,悄然逼近。
棍起如浪,勢翻江海,打得密不透風,狠不留情。
這一套連打不帶喘息,步步緊逼,棍隨人走,氣隨棍走,棍頭點地生雷,起落間便似暮鼓晨鐘,聲聲入骨。
每一擊都不偏不倚,專打那熊妖肩胛下的一寸死肉。
起初那畜生還仗著皮厚骨硬,隻當是撥癢,扛著扛著,卻覺著不對了。
它腳下微晃,肩頭一顫,兩隻銅鈴大的眼珠裡,凶光微顫,死死盯了薑義一眼。
再挨兩記重棍,那目光裡便添了三分怨氣,七分怒氣。
忽然暴吼一聲,卷著一股土風將幾人逼開,隨即一扭身,拔腿便跑。
連頭都不回,尾巴夾得老緊,竟真似腳底抹了油,竄進林裡不見了蹤影。
隻留下一地土石亂翻,風中還回蕩著它那聲又憋又悻悻的喘哼,仿佛吃了虧又不敢撒的橫蠻漢。
劉子安幾人眼見那頭龐然大物夾著尾巴竄進了林子,誰也沒敢冒冒失失去追。
喘著粗氣歇在原地,身上血氣翻湧,個個神色間帶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沉靜。
有人低聲問傷,有人抬手抹汗。
唯有薑義站在原地,手中木棍輕輕一頓,眉心那點氣沒散開,反倒還蓄著一股。
他抖了抖手腕,骨節裡輕響幾聲,心頭卻不太痛快。
這畜生偏偏挑了個不是時候的辰光來躥。
若是今兒薑亮那小子人在村裡,不說把這怪留住,起碼也得在它那副熊皮上劃拉出幾道深印兒來。
那小子命好,陰差陽錯觀想出了神魂,又得了門意定法,三年來意定丹不缺不乏。
如今已是漸有小成,能憑心念催動氣息,略略一提,便有勁生骨下、炁起丹田。
自己三年前還能與他拆上十招,打得你來我往,如今嘛……
十招撐不下去,已是照顧臉麵說的。
等到劉子安他們幾個歇過了氣,薑義這才慢悠悠湊了過去,語氣裡帶了幾分探意:
“那畜生怎地忽然出了林子?還一個勁兒往莊裡拱……看那架勢,可是拚了命的。”
方才那股狠勁,他可瞧得清清楚楚,一時還真不像尋常野獸作祟。
劉子安聞言,這才轉身走到莊門前,吱呀一聲推開了門扇。
院子裡此刻頗為安靜,幾名下人低聲低氣地走動著,正中一張草席上,躺著個小小的人影。
是個白衣的小姑娘,約莫五六歲的模樣,麵容生得極清秀,隻是這會兒閉著眼,昏迷不醒。
劉夫人坐在一旁,神色凝重,替她擦著額頭的汗。
劉子安腳步放慢了幾分,語氣也沉了下來:
“那熊妖,是追著她一路殺來的。”
他頓了頓,眼神淡淡掃過那小姑娘的臉,才續道:
“我劉家莊子,一向有護送來往行人的祖訓在身。見她被妖物攆殺,自不能袖手旁觀,便出手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