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義湊上幾步,低頭一瞧。
隻見那小姑娘渾身白衣,半裹泥濘,半染血痕,襟角斜斜,貼在身上,整個人瘦得像根風裡飄的燈芯。
臉色蒼白得滲光,氣息更是亂成一團,仿佛隨時會被風一吹就熄了。
他眉頭輕蹙,語聲也沉了幾分:“快,往文雅那邊送。”
這話一出,劉夫人沒猶豫。
李文雅是村裡如今唯一能靠得住的女醫,這些年藥不離手,針不離人。
救命的本事不敢說頂尖,在這兩界村裡,卻也算得上一枝獨秀。
性子溫吞,手頭穩當,尤其擅長哄孩子,小娃娃一到她手裡,哭鬨都得安靜一半。
劉家雖人多勢壯,可真要說起診病施藥的,還是得靠外援。
她心中一合計,當即吩咐下人取了塊結實木板,又挑了兩個手腳麻利、力氣穩當的隨從。
合力將那小小的人兒抬上去,包得緊緊實實,再用被子壓了壓角,才叫他們快步往薑家老宅去了。
李文雅正翻著一本翻了卷角的舊醫書,手指頭搭在頁邊,微微彈了彈。
聽得動靜,隻“唔”了一聲,頭也沒抬,語氣淡淡道:“送裡屋去,榻上安著。”
語聲雖輕,那兩個隨從卻像被點了穴似的,動作頓時放緩幾分,生怕驚著了那榻上的小人兒。
人一進門,屋裡便隻剩李文雅一人。
屋門“吱呀”一聲闔上,像是與外界隔出一道界。
裡頭靜得出奇,隻餘她低頭翻腕的細響,脈下浮沉,息中錯亂,都被她指尖一一捋過。
不多時,她踱步出了屋門,步子不疾不徐,麵上神色卻叫人琢磨不透。
既無憂色,也無喜意,偏偏眼底像藏著什麼未說的事。
她沒急著回話,隻低低喚了聲:“阿爹。”
薑義應聲走近,見她神情這般,心頭也跟著緊了幾分。
李文雅湊過去,悄聲說了幾句。
薑義聽罷,眉峰微皺,眼皮輕跳了一下,神色雖沒見太大起伏,可那眼角卻像被細風拂過,微微一蕩。
他沒立刻出聲,隻回頭淡淡掃了外頭眾人一眼,目光停了片刻,旋即轉身,隨李文雅一道,重新進了屋。
裡頭依舊靜極,榻上那孩子躺著,像一團白雪,不哭不鬨,臉上卻還殘著些掙紮未退的血色。
李文雅站在床前,指尖輕動,在她額上三分處點了一點。
薑義會了意,俯身探去,掌心穩穩貼在那處。
烏黑的發絲下,果然鼓起細細兩點,微凸微涼,觸手堅而不硬,像是骨未生足的兩顆小角。
薑義神魂輕提,氣息內斂,細細探了片刻。
這孩子氣息雖亂,元氣浮浮沉沉,但並無半分妖氣滲出。
骨息、脈象,都屬尋常人類之軀。
李文雅抬起眼,眸中帶了點猶豫,似是想問,卻又未言。
薑義把掌心收了回來,沉默良久,終是緩緩搖頭,道:
“照常人那般治,活得下來便是命大。至於其餘……由她自己去罷。”
話落,沒再多言,拂袖而起。
出得屋去,步子卻比先前沉了幾分。
屋外眾人見他出來,紛紛投來目光,他卻像沒看見。
隻是順手拎了張竹椅,擱在廊下,坐了,雙手擱膝,一語不發。
屋裡燈火微搖,光影在牆上晃著。
李文雅忙到天色將黑,才抹了把額角細汗,輕手輕腳推門出來,朝外頭略一點頭。
眾人這才敢入內瞧看。
榻上那小姑娘,已換了身素淨衣衫,滿身傷口也包得仔細,連那張小臉都顯出幾分血色來。
眉目靜靜的,睡得極沉,氣息雖還淺淡,終歸不像方才那般岌岌可危了。
兩個隨從站在門口,目光一掃,像是卸了肩頭擔子一般。
腳下輕了幾分,悄聲退了出去,往莊裡回話去也。
這小姑娘便安置在薑家院中,就手照看,終歸要方便些。
夜深了,天上沒雲,月色清而冷,風自山間來,吹得樹葉細細作響。
薑義本是打算回山腳新宅歇的,臨出門卻頓住了步子。
思索片刻,隻淡淡吩咐了句,讓李文雅帶兩個小的去偏屋睡下,自己則拎了根舊木棍,在屋前坐了。
棍橫膝頭,背倚廊柱,姿勢隨意,眼神卻不散。
廊燈一盞,風吹微晃,映得他眉眼裡一絲清明未退,神魂凝定,似醒似寂。
若真有哪門子幺蛾子敢來鬨。
也正好叫它曉得,這院子雖小,卻不是什麼歪風都能闖得進來的地兒。
第二日,雞鳴未歇,天邊才泛出一線淺白。
李文雅披衣起身,腳步極輕,推門入屋,說是要給那小姑娘換藥。
誰知方才踏進門檻,屋內便“砰啷”一聲大響。
連著桌椅磕碰,驚叫一聲破空而起,把清早那一灘薄霧都驚得顫了顫。
廊下,薑義坐了一宿。
本還閉目靜坐,那一刻眉頭微動,眼睛倏然睜開,手中木棍輕輕一抬,已一步邁入門中。
目光一落,榻上那小小的身影醒了。
縮在床頭最裡頭,一身素衣亂如折羽,發絲貼著額角未乾,淚痕交著冷汗,臉色蒼白,氣息浮亂。
一雙眼黑白分明,卻冷不防滿是驚懼與警惕。
死死盯著李文雅,仿佛那溫和俯身的動作,是要她命的一刀。
李文雅手才抬起半分,那孩子便如觸雷似的手腳並用往後一縮,幾近翻滾。
肩頭方才包紮好的傷口登時崩開,內衫上迅速暈出一抹淡紅來。
模樣雖小,眼裡卻儘是驚弓之意。
仿佛昨夜那番生死廝殺仍吊著她一口神經,醒來後,天光都成了陌生的敵意。
李文雅無奈停手,回頭望了薑義一眼。
兩人對視片刻,隻得一同退出了屋門,悄無聲息地,將門掩上。
屋內靜極了,隻餘那一口氣,薄如紙,倔得很。
不多時,柳秀蓮那頭已將黃精熬好,盛了一碗稠粥過來。
薑義抬眼瞧了她一眼,湊近幾步,低聲叮囑了幾句。
柳秀蓮聽完,隻點了點頭,沒多說,麵上已換了副和風細雨的模樣,端著碗便進了屋。
結果,還是那一套老章程。
才一腳踏進去,屋裡便是一通“乒乒乓乓”的響動,混著一聲細細驚呼。
仿佛哪隻碗滾到了地上,又被誰踩了一腳似的,動靜不小。
沒多久,柳秀蓮便推門出來。
衣袖上染了幾點稀粥的黃痕,素裙一角還帶著星星飯漬,模樣倒是有幾分狼狽。
她卻不惱,隻低頭抿了抿嘴,抬眼衝薑義搖了搖頭,眼角帶著幾分無奈。
薑義見狀,也不由歎了口氣,知道這事急不得,孩子吃過苦頭,戒心重些也是常理。
當下隻道一句:“晚些我去趟劉家莊子,問問他們打算如何安置。”
話音一落,眾人便散了開去,各忙各的,日子照舊,腳步不亂。
吃罷早飯,一家子各自拎了小板凳,準備往寒地那頭聽薑明講書去。
薑義卻沒跟著,轉回屋裡,換了身素淨衣裳,打算往劉家莊子走一趟。
才繞過東廂的屋角,耳邊忽聽得李文雅那屋裡傳來一陣輕響。
像是床榻微微一顫,又像簾下有人踢了被角。
他腳下一頓,心頭微動,便輕手輕腳湊了過去。
屋門虛掩,隻留一線縫隙。
他側身一探,隻見薑鋒那小子不知何時溜了進去。
正貓著腰趴在床邊的矮櫃底下翻書,一邊翻一邊小聲念叨著什麼,不知在找哪本。
稚氣未脫的小背影,在晨光下一晃一晃。
奇的是,那榻上的小姑娘卻並未如往常那般驚懼躲閃。
反倒靜靜窩在被子裡,抱著被角一動不動。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安靜靜盯著薑鋒,眼神裡不見慌張,竟多了幾分新鮮與好奇。
正看得入神,薑銳那混小子也不知從哪鑽了出來,一溜煙衝進屋,嚷著要和大哥角力。
屋裡頓時鬨騰開了,拳頭腳丫子一齊上,小凳子也被踢翻了兩個。
薑義站在門外,並未攔阻,反倒負手靜看。
榻上的小姑娘卻仍不驚不懼,隻輕輕一歪身,悄悄朝榻邊挪了半寸。
眼睛睜得溜圓,緊緊盯著兩個娃兒打鬨,神情裡帶著幾分藏也藏不住的新奇。
那模樣,倒像一隻剛睡醒的小貓,窩著身子探頭探腦,豎耳觀風。
薑義見狀,心頭微鬆,這丫頭總算是安生了些。
遂輕輕邁步入內。
誰料腳步方落,那小姑娘眼神一變,“唰”地一下又縮回了床角。
像是炸毛的小獸兒,渾身繃緊,小臉警惕得厲害,一雙眸子死死盯著他,似要防他下一刻撲上來一般。
薑義這才反應過來。
這丫頭不是好了,而是隻認得年紀相仿的,見了大人,還是跟見了天敵一般。
他也不惱,隻輕歎一口氣,識趣地退了出來。
轉身去了廚房,盛了一碗早上剩下的黃精粥,溫熱剛好,粥麵泛著一層薄薄油光,香氣還在。
端了出來,又輕聲喚了薑鋒:“小子,你送進去,慢著點,彆嚇著她。”
薑鋒雙手接了,認真地點了點頭,端著碗進了屋去。
薑義則仍守在門外,麵上無波,心神卻提著。
屋裡,小姑娘雖還縮在角落,目光卻落在薑鋒手裡的那碗粥上。
眼裡尚有幾分提防,隻是那肚子卻不爭氣地輕輕叫了一聲。
薑鋒聽得清楚,卻裝作沒聽見,隻舀了一勺,慢慢遞了過去。
那小姑娘眼神動了動,盯著那勺子瞧了片刻,終究還是張口咬住了。
粥一入口,眼裡的警覺緩了些,鼻翼微動,像是咽得比誰都小心。
薑鋒也不言語,隻一勺一勺地喂著,手穩、聲輕,耐心極好。
屋外的薑義聽著動靜平穩,眼角一掃天光,心頭這才真的鬆了半截。
心頭略略落定,也便不急著往劉家莊子去了。
就那樣坐在廊下,靠著柱子,一邊聽屋裡勺子輕響,一邊等著薑鋒把那碗黃精粥慢慢喂完。
等見小碗底朝天,他這才抬了抬手,把人招出來,又喚了李文雅過來。
讓她將那一整套換藥包紮的章法,從頭至尾細細講上一遍。
薑鋒本就對這路子心癢得很,平日裡偷翻醫書,畫著人形練手,一有空便搗鼓個不停。
奈何年紀還小,娘親壓著,不許他真動針見血。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個光明正大的機會,眼裡都快冒光了。
學得極認真,耳朵都豎得筆直,一字一頓地記著。
手腳也不閒著,照著手法演練了兩回,末了還不放心,追著李文雅問有沒有哪步落下。
李文雅被他纏得沒法,隻得一遍一遍重說,直教那小子點頭如搗蒜,方才罷休。
隨後便領了藥膏、繃帶,一板一眼地進了屋。
手法雖還有些生疏,但力道穩,心思細。
那一身亂成團的繃帶,被他拆了又纏,重頭到腳,一道道包得服服帖帖。
連晨間掙紮脫落的幾處,也一並理了。
榻上那小姑娘,雖仍不言不語,卻也沒再掙紮。
隻是靜靜地望著薑鋒,偶爾皺皺眉,似是碰到了傷口,又咬著牙忍了下去,一聲不吭。
屋裡動靜安穩,氣息平和。
薑義守在門外,聽得分明,心頭那根弦總算鬆了幾分。
這孩子的氣脈雖虛,終究流轉無滯,神魂雖弱,卻不見一絲戾氣。
他這才真個放了心。
吩咐了李文雅幾句,要她日後多留意,若有些簡單的事,儘可交給薑鋒去辦。
反正那小子也樂此不疲,乾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正說著,劉子安也已踱了過來。
書還未開講,便先繞到這邊落了個照麵。
聽明了來龍去脈,隻道莊裡頭也不知這姑娘是從哪冒出來的。
身無信物,昏迷前問了幾遭,口也不開,隻當是啞的。
薑義聞言,隻是點頭不語。
幾句交談來回,終歸還是議定了。
人先留在薑家,先養好了傷,再慢慢打聽來曆、商量後事。
好歹積點陰德,將來也好圖個心安。
薑義思忖片刻,終究還是沒提那姑娘額角微突、骨相非常之事。
人既已收下,旁的,便留待後頭慢慢瞧。
章程一落,小姑娘便算是在薑家落了腳。
照應她的,自然便是薑鋒那小子。
薑銳偶爾也來湊湊熱鬨,幫著打水提壺,也算有模有樣。
可畢竟年紀太小,性子也跳脫,時日一長,便按捺不住,跳上跳下。
照料這等細致活兒,終歸還得薑鋒來。
那孩子心氣穩,手也勤,偏又對草藥病理頗有些心思。
一雙手包起繃帶來,鬆緊得當,連打的結都規規整整。
至於喂飯、喂水、清洗傷口、換藥上膏……件件不差,一板一眼,既不拖泥帶水,也不露半分輕浮。
這般過了幾日,那榻上小姑娘也終於漸漸安下心來。
不再躲,不再掙,隻是默默受著,眉眼間竟添了絲若有若無的依賴。
像隻落了單的小獸,雖不肯親近,卻已不再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