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亮,寒意未退,薑亮從隴山歸來,踏著晨光回了村。
懷裡鼓鼓囊囊,一份糖山藥,是給大兒的;一份糖山楂,是給小兒的。
至於那隻用桂花蜜捏的糖人兒,描了眼,壓了帽,做得活靈活現,自是給小妹薑曦留的。
一進老宅院裡,便見小妹縮著肩,坐在寒地裡聽大哥薑明講學,耳尖凍得紅撲撲的。
小兒薑銳則在院中跳來蹦去,手腳並用地比劃拳招,招式是亂得緊,神氣卻比誰都足。
倒是那一向早起的大兒薑鋒,此刻不見了蹤影,屋裡卻飄出一股藥味,比往日裡濃了三分。
薑亮湊近幾分,晃了晃手裡那隻糖人兒,將小妹喚了出來。
薑曦雖說年歲見長,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可見著二哥手裡糖人,還是不由得眼睛一亮,那神情,分明還是個未褪稚氣的。
接過糖人,先湊近鼻尖輕嗅一口,那香氣甜絲絲、暖融融。
一邊舔著,一邊將這幾日家裡屋外的事,絮絮道來。
說到末了,薑曦才放低了聲音,語氣也軟了些:
“那小姑娘這幾日傷勢好了點,已經能下地行走了。”
動作略微一頓,又續道:
“爹說山腳靈氣足,或許對她複原有用,你那大兒……便服了益氣丹,領著人去了山腳那頭轉悠。”
薑亮聽了,不覺來了興致。
他本就愛瞧些熱鬨,眼下又是自家兒子在折騰,更覺有趣。
心頭一動,正想拔腿過去看看熱鬨,誰知薑曦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他衣角。
“二哥你可彆嚇著人家。”她仰起臉,眼神認真,語氣卻低得隻能兩人聽見。
“那姑娘雖說這幾日是安生了些,可到底還戒備得緊,見了大人總歸怕些,何況你這張臉她還沒見過呢。”
她頓了頓,又皺了皺眉,補上一句:
“你身上的那點兒打殺氣……彆人不覺,她可躲都來不及。”
薑亮聞言,倒笑了,眼角微彎。
抬手在小妹額頭上輕輕一彈,又低頭嗅了嗅自個兒袖口,笑道:
“我這身衣裳洗得比你臉都乾淨,哪來的血氣殺氣?怕不是你編來唬我的罷。”
薑曦捂著額頭翻了個白眼,嘴角卻含著笑。
院中寒風漸緊,薑明那頭的講學也告一段落。
眾人起身搓著手、跺著腳,嘻嘻哈哈往屋裡散去,一時人聲熱鬨,熱氣也騰了一層。
薑義則仰頭望了望山腳方向,霧氣未散,那頭卻杳無人影。
薑鋒領人去了,想是還未回來。
一家子你看我、我看你,眼角都藏著點興味。
也不言聲,隻提氣運身,身影微閃,便似片葉般悄無聲息地掠了出去,連地上的霜都未被驚動半分。
李文雅站在原地猶豫了下,低頭牽起小兒的手,柔聲道:“莫出聲,跟緊了。”
說罷,也輕手輕腳地隨了上去。
一行人踩著薄霜,穿過藥圃、繞過果林,一直走到新宅院前,卻始終不見人影。
院中寂寂,隻有幾枝枯藤隨風微晃。
薑義心中早已有了幾分揣度。
當下也不多言,徑自推門入內,繞至窗下,伏身往屋後那片林子望去。
果不其然,靈果林中霧氣浮動,兩道瘦小人影一前一後,正緩緩朝林深處挪去。
那地方,如今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敢踏足的。
作為後山靈泉水脈彙聚之所,地氣蒸騰,靈息如霧,細看之下,林中輕煙浮動,枝葉帶光。
此間靈氣年愈深重,修為不足者一腳踏去,便似肺腑裡都灌了水,輕則眩暈,重則氣滯如山壓。
饒是久煉之人,也得屏息凝神,不敢輕慢。
薑鋒哪怕服了益氣丹,此時麵色也泛出些不正常的紅,像熟透的蘋果一般。
卻還強撐著步子,分毫不退。
反倒是那小姑娘,麵上不見多少波瀾,神情寧靜。
隻是傷勢未愈,步子顯得有些踉蹌,穩穩由著薑鋒扶著,未有半分拒意。
一身素白衣裳,在靈霧中仿佛融入光氣。
而薑鋒身著青衫,姿勢雖僵,眼裡卻凝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認真。
兩人就這麼慢慢往林中深處行去,靈霧浮動間,竟生出幾分……莫名的默契模樣。
不覺間,兩人已悄悄逼近那道高聳籬笆。
籬笆之外,便是那眼靈泉活水。
泉聲潺潺,水光泛玉,四下靈氣氤氳,霧氣騰騰,仿若煙霞織就,將整片林子熏得似仙非仙,宛若畫中。
那小姑娘立在霧中,身影纖纖,麵上卻透出一抹從未見過的安然神色。
靈息拂麵,眉間那道警意似也淡了,神情靜靜的,像一株初霜中的蘭草,被風一拂,反更添幾分靈性。
薑義遠遠瞧著,心頭更覺分明。
此女,果然來路不凡。
再看那頭的薑鋒,小子臉已紅得像鍋裡煮熟的蝦,一口氣憋得都帶點顫了,卻還是死不肯退。
一步不挪,眉頭倒皺得緊,眼裡透著認真。
一邊伸手將林中蹲草摘蟲的三代靈雞攆開,那幾隻肥雞吃飽喝足正犯困,猛地一驚,撲棱著翅飛出去老遠,跌跌撞撞地沒了蹤影;
一邊又在林間左顧右盼,逐棵靈樹細細尋將過去,口中低聲詢問著:
“這個想不想吃?那個……還不熟。”
直到他指到一株掛著青白果子的樹,那小姑娘才極輕地點了點頭。
動作不大,眼神卻泛起些亮,像風裡輕輕晃了一枝頭的花。
薑鋒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翻手摘下兩顆熟透的靈果。
小心托著,仿佛捧著什麼金貴寶貝,輕手輕腳地送了過去,模樣莊重得有些好笑。
窗後伏著的薑義,瞧得眼角直跳,隻覺一陣說不出的肉疼。
那可不是尋常果子。
這水靈果,就是在這靈氣濃得能擰出水的地頭,也得五年方結一熟。
若是換作外頭那些死地,怕是二十年也盼不出一顆花苞來。
這等寶貝,自己好說歹說,才從大兒與閨女那手裡摳出三顆來,想著留待關鍵時刻用的。
誰成想,今兒便叫這小子給送了兩顆出去。
果子遞出手,薑鋒明顯已是強弩之末,臉紅得跟火燒雲一般,連耳根子都透了粉。
口中似還交代了幾句,話也含糊不清,至於那小姑娘聽沒聽懂,他也顧不得了。
腳下一動,便像風卷殘雲般轉身就跑,衣袂一飄,整個人便掠出林去,沒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影兒。
直到奔下山腳,避了那團靈氣最盛之地。
薑鋒這才在塊老石旁一歪身,喘著氣靠了下去。
額頭汗珠直滾,衣襟微濕,臉色雖還紅著,倒也漸漸緩了幾分血氣,瞧著總算恢複了些人樣。
沒多時,薑義也不緊不慢地踱了下來,腳步穩穩當當,像是晨起散步,風也吹不動他半縷衣角。
到了那小子身前,俯身瞧了兩眼。
那臉上的紅暈還未退淨,額角掛汗,呼吸雖急,眼裡卻透著一股子咬牙咽火的執拗。
“小子,還頂得住嗎?”
薑義的聲音不高,語氣裡卻帶著點看熱鬨不嫌事大的笑意。
像是隨口問,又像是在看一場新鮮戲。
薑鋒一聽,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眼神亮得驚人。
那氣還沒喘勻,嘴裡倒先憋出一句:“阿公……這是我第一個病人,我定要照料好了。”
語聲雖低,卻咬得極緊,一字一句像砸釘釘,沒半分虛頭巴腦的勁兒。
薑義聽罷,也沒多說,隻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掌下是尚未長成的骨頭,薄薄一層皮裹著火熱,帶著點少年才有的燥勁。
緊跟著,他從袖中摸出個瓷瓶來,通體青白,小巧溫潤,入手卻沉。
不言不語地塞了過去,隻丟下一句淡淡的話:
“這瓶益氣丹,你自個看著用。”
話音落地,人已轉身,背影穩如山,不帶半點猶疑,也沒回頭。
薑鋒愣了下,垂眼看瓶,片刻後拔了瓶塞,倒出一枚圓潤飽滿的丹藥。
想也未想,便仰頭吞了。
抹了把額角的汗,吐出一口長氣,眼神再度望向那片霧氣翻湧的林中深處。
沒多耽擱,隻略略調息了幾息,便提氣而起。
身形一閃,又是一頭紮進了那團濃得幾乎要凝成水的靈息裡頭。
林子裡頭,兩個小的到底是怎麼溝通,薑家上下也沒人瞧清。
隻曉得那小姑娘進了林子,便似被霧氣裹了去,再沒出來過。
倒是薑鋒,不多時便回了屋。
連口熱水都顧不得喝,腳下帶風,直奔雜物房。
屋裡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沒一刻安生。
三下五除二,把阿爺當年蓋宅子時攢下的老物什翻了個底兒掉。
斧頭、鋸子、刨子,鏽得發青的鐵件、咯吱亂響的木架。
一樣樣全堆在腳邊,亂裡透著條理,像是要重起家業一般。
薑亮站在門邊,眉頭微蹙,看著那堆舊貨越堆越高,終於還是開口問了句:
“你這是想乾什麼?”
薑鋒這會兒正托著一把老鋸子,手指在齒口來回摩挲,頭也不抬,語聲卻極認真:
“她在林子裡舒服些,對傷勢恢複也有好處。”
說著,又抽出根粗繩來抖了抖,像是在丈量什麼:“我想在林裡,給她蓋一間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