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風雨叩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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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鋒這話一出,屋裡便靜了幾息。

李文雅站在旁邊,神情帶著幾分猶疑,語聲也壓得極輕:“她……說話了?”

小姑娘自進門起,薑家上下老少,都沒聽她出過一聲。

薑鋒沒抬頭,手中還搓著那把老刨子,語聲低得幾不可聞,卻擲地有聲:

“她雖未開口……但我就是知道。”

話落屋中,靜得連風穿門縫的聲音都聽得分明。

他卻像什麼都沒察覺,起身扛了把斧頭往肩上一搭,抖了抖手腕,便朝前山方向走了。

腳步穩,背影直,渾不理屋裡一眾人投來的古怪眼神。

那模樣,不像是鬨著玩,更像是下了定意,真要去尋木料蓋屋。

薑亮站在屋簷下,望著他那背影,既沒攔,也未勸,隻搖頭笑笑。

見小兒在屋裡炕上翻來滾去,蹦得久了,氣息也有些跟不上。

便一把將人扛上肩頭,拎回了老宅。

天光剛好,院裡微涼,便在空地上擺開拳架,手把手教起樁功來。

那頭的薑鋒,這回倒真像是鼓了興頭。

來回跑了不知幾趟,斧頭揮得有風,腳步踏得帶勁,連院子裡都添了股子新砍竹木的清香。

竹料一捆捆運回來,先在山下院子裡粗粗紮成板。

再趁著益氣丹下肚,氣機提起,一口氣便送往那片果林。

挑了兩棵枝葉交錯、枝椏盤桓的老果樹,借著地勢,圍了個圈,將竹板一塊塊紮了上去,勉強搭成個棚。

手藝說不上精巧,可那手腳卻穩當。

板縫雖斜,倒也沒一塊是虛搭。

直忙到渾身汗透,眉間都有汗珠掛著,整個人曬得發紅,卻不喊一聲苦。

那姑娘坐在旁邊,行動未便,也沒閒著,拾了把銼刀,細細修邊刮刺。

等到薑鋒歪著肩扔下最後一根料時,整張臉已紅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

這才肯退出林來,斧頭一丟,手撐膝蓋,弓著腰喘了幾口粗氣。

喘歸喘,眉眼裡卻還帶著一股子意猶未儘的興奮。

歇了一陣,氣兒順了,他便又折回家去。

拎了幾卷草氈回來,一張張鋪在木棚底板上,邊角壓得妥妥帖帖。

連那幾根翹邊的竹板,也被他拿石頭一一敲平。

氈鋪好了,棚子也算有了個模樣。

雖不上章法,看著卻順眼,風遮得住,雨擋得了,敞口朝南,能引些天光入屋,裡頭倒也不至逼仄。

他就這麼一趟趟地往山腳跑,天色黑透了,霧氣起了,才拎著空竹簍回到老宅。

一身草屑,鼻尖還帶著林子裡的濕氣。

家人問他,他隻回了一句:“先讓她將就住著,等我慢慢把那樹屋蓋齊整了。”

說得淡淡的,語氣卻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執拗,不聲不響,卻讓人攔不得、勸不動。

果不其然,次日天光微亮,他又是第一個翻身起了身。

熱粥才喝了兩口,便扛了斧頭出了門。

竹簍、鋸子、繩索一樣不少,腳步風風火火。

連院裡那兩窩成天往林子裡鑽的靈雞,都被他驚得躲在籬笆外,隻敢原地踱步,不敢越雷池半步。

益氣丹吃得飛快,才幾日工夫,瓶底便見了光。

薑義雖不作聲,眼角餘光卻始終留著那頭。

心裡一記,轉頭便托了劉子安,又多帶了兩瓶回來。

柳秀蓮站在屋簷下瞧著,隻覺心頭發軟。

她那孫兒,手起鋸落間,鋸屑飛得老遠,汗水沿著頸項直淌,後背的衣裳早就濕了個透。

尤其進了那片果林,每次出來,臉都紅得像熟透的柿子,像是從蒸籠裡翻滾一遭,連頭發絲兒都濕漉漉的。

她到底是個做長輩的,見不得孩子這般折騰。

剛要往前邁一步,袖口卻被人輕輕扯住。

回頭一看,是薑義抬了抬手,語聲不高:“讓他自個兒忙活,沒壞處。”

頓了頓,又道:“多盯著些便是。”

說話的當口,眼角卻帶著幾分打量與篤定,像是早看出了些苗頭。

這大孫兒,天資不差,性子也沉得住。

隻是平日裡書卷氣太重了些,常年泡在醫書丹譜裡,樁步拳架卻不怎麼上心。

筋骨雖正,氣血卻薄,氣息雖平,底子終歸是軟的。

如今倒好。

一日幾趟往那靈氣最盛的林子裡跑,益氣丹一顆顆地吃,人在霧氣裡頭一泡再泡。

等出來時,腳底下穩了,氣息沉了,連那骨節縫裡都像添了幾分勁,結實了些。

這般磨下來,不動聲色間,氣血筋骨,竟也生出些根氣來了。

正是個好時候,趁著這股子興頭,把那點根底打磨打磨,再好不過。

蓋個竹棚是簡單事。

可要在林子裡,樹杈間、霧氣中,穩穩地搭起一間能安身的樹屋。

那可就不是三鋸兩斧能成的了。

薑義早早攔了家裡人,不許插手。

薑鋒也自始至終一句話沒問過人,埋著頭,自個折騰。

日頭才冒,林子裡便響起了鋸聲。

等日頭落了山,那斧鑿聲還在枝杈間回旋。

果林裡頭,霧氣常年不散,靈息氤氳,除了這一層天成的靜,便是他日日夜夜的叮叮當當,不曾斷過。

有時候晨霧未散,他人影已沒在林深處;

有時候夜色已沉,他才拎著工具踱回來,滿身的汗味與木屑,腳步雖重,卻分毫不亂。

如此這般,來來去去,整整折騰了將近一個月。

從一開始每隔半個時辰,就得下山歇一趟氣。

到後來一口氣在林子裡忙活一兩個時辰,也沒什麼大礙,隻是麵色有些微紅。

筋骨氣息都在忙碌中節節攀升。

直至那幾棵枝乾交錯的老果樹間,真個架起了一座樹屋。

屋子不大,板縫卻合得極緊,樁柱嵌入主乾,連風掠過都晃它不得半分。

談不上什麼精巧匠氣,卻透著一股子踏實勁兒。

薑鋒人瞧著清瘦了幾分,黑了幾分。

可那一身筋骨,卻仿佛拔高了一截。

氣息沉了,眼神也穩了,像是整個人都被這一個月的斧聲給錘實了。

屋子是蓋成了,那腳程卻未曾歇下。

每日的飯食湯水,日的換藥敷膏,薑鋒依舊是吞下一顆益氣丹,便往那林子裡頭去。

那小姑娘倒也未曾虛言。

日日浸在那水汽靈霧裡,人瞧著清減,眉眼間的鬱結卻散了,傷勢一日好過一日。

照著薑鋒回來時不經意的幾句描述,李文雅在心裡粗粗掂了掂。

這般下去,頂多再過兩三月,便能徹底好透。

這一月餘下來,那兩個娃兒的關係,也不知從哪一日起,悄悄近了些。

薑義偶爾轉到林後去,常能瞧見那姑娘立在霧氣深處,衣袂沾濕,麵色卻極安然。

有時薑鋒說了句什麼,她便輕輕一笑,眼尾微彎,像是初霽時分的一抹晨光。

不耀,卻暖,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幾分喜歡來。

那日午飯時分,薑義正低頭吃飯,筷子夾著半塊鹵豆腐,嘴裡卻慢悠悠地道了句:

“有空,也問問那小姑娘的來曆。傷既將愈,遲早總得尋個去處。”

語氣隨意,像是信口提的閒話,可眼角餘光,卻仍是落在薑鋒那頭。

畢竟那姑娘自進門起,不知是不能言,還是不肯說,旁人問不出半句話來。

唯獨跟薑鋒,還算有些溝通。

薑鋒聽了薑義那話,隻點了點頭,也沒多言,隻埋頭扒飯。

又過了幾日,仍是飯點。

他扒了兩口,像是這才想起什麼似的,筷子在碗沿輕輕一磕,慢吞吞道了句:

“小白她……也不曉得家在哪兒。”

小白,是他自個兒起的名字,說是喚著方便些。

桌上幾雙眼睛望過來,他也不理會,隻自顧自地往下說:

“她講,是她三哥同阿爹置氣,吵得凶了……後來火氣上頭,竟一把火把家給點了。”

“之後,三哥便不見了人影。”

“她與三哥最親……便想著出來尋人。哪知半道上撞見了熊妖行凶,慌不擇路,一路逃到莊子外頭,才算撿回條命。”

這一番話一落,屋裡登時靜了幾分。

薑義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麵上的神情也跟著凝了一瞬。

這話,乍聽尋常。

可若再想起那日,自己無意間在她額心三分處,指尖曾觸到的那兩點溫潤細小的凸起……

那份“尋常”裡頭,便多出了幾分不尋常的味道來,且還透著幾分眼熟。

當下,他心裡便已了然。

不止是這姑娘的來路。

便是她那三哥的下落,也猜了個七七八八。

多半是被吊在哪處陰地裡,候著問罪受刑罷了。

不過知歸知,此時卻也犯不得。

兩界村地處偏僻,遠離海潮儘頭,自家眼下也沒那份能耐,送她回去。

隻得先這麼養著,等她傷好,願走便走。

若有親人尋來,那再好不過。

他麵上並不多言,隻隨手夾了塊肉,往薑鋒碗裡一送,慢聲說道:

“照料她時,多些分寸,客氣著來。”

日子便這麼一聲不響地淌過去了。

那小姑娘的傷勢日漸收斂,薑鋒身上的氣息,也一日沉過一日。

她仍是待在林子裡的那座樹屋中,像隻棲枝的白鳥,不驚不鬨,隻把自己隱在霧氣深處。

隻是那份骨子裡的警覺,卻漸漸磨掉了。

雖依舊不曾開口,可偶爾在屋後撞見薑義攆雞,或是瞧見薑曦提籃去果林,她會遠遠地彎一彎眼,再輕輕頷首。

那模樣,既是招呼,又似無聲的應答。

一來二去,竟也染上了幾分煙火氣。

與薑鋒更是熟稔,偶爾還能見著兩人在林間追逐打鬨,笑聲清脆。

這般清清淡淡的光景,又是一個月。

直至這日,天色說變就變。

風忽然自山口倒灌而來,卷著鉛灰的烏雲壓頂。

雷聲在雲層裡沉悶地滾過幾遭,豆大的雨點便已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風裹著雨,蠻橫地掃進林中,將滿山枝葉壓得抬不起頭,連那終年不散的靈霧,都被攪得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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