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三月過去。
村中風聲日日都有,外頭傳來的消息多了,也就愈發雜了。
昨日才聽人說“羌賊退了”,今日又有人來嚷“郡城失守”。
一樁樁、一句句,真假摻著,混亂得緊,沒人能說個明白。
薑義終究還是沒能趕上三孫出生,隻得守在村中,苦等消息。
直至這一日午後,村口忽地響起一陣甲葉鏗鏘之聲。
隻見一隊兵士魚貫而入,甲胄照人,刀柄映光,踏進來時腳步不急不緩,卻分外穩當,一路風塵不沾。
再一細看,領頭那人,竟是薑亮。
這小子如今是換了副模樣,一身輕裝,背脊筆挺,目光乾脆,走路帶風。
連那眼角的陳年舊疤,此刻看著都透出幾分鐵氣來。
人一進村,沒寒暄,也沒停步,直直穿過村道,腳步未歇,徑自奔薑家而去。
院裡頭,薑義正一手掐腰,一手拿著根藤條,慢條斯理地訓那幾隻剛開竅的靈雞。
忽聽院外傳來動靜,他略一抬頭,便見自家那一年多來音訊全無的小兒子,正杵在門口。
鼻尖上還掛著點山外的寒氣,眼如冷星,肩背如鬆,一身輕裝被陽光一照,錚錚生光。
薑義眼皮輕跳,那藤條便“啪”地一聲垂了下去。
眼前這小子,眉眼沒改,身上的氣卻變了。
身上血煞未淨,骨子裡帶著刀風馬意,像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
薑義縱是心性沉穩,此刻也覺胸中一悶,喉頭微緊。
不過終究也沒多說什麼,隻是輕輕“唔”了一聲,腳下一轉,手一引,便將人接了進屋。
院外那一隊兵士也極有分寸,行至山腳便齊齊一停,腳未越線,一個個挺拔如鬆,沉如山嶽。
“能留幾日?”
薑義一邊邁過門檻,一邊淡淡問了句。
薑亮答得也乾脆:“軍務在身,隻是路過一遭,報個平安。歇不了幾個時辰,就得走。”
這話一落,薑義神色不動,眼皮也未抬一下。
看這副行頭,再瞧門外那隊人馬,來得急,去得快,本也在意料之中。
他隻是點點頭,回身朝屋裡喚了一聲:“秀蓮,出來瞧瞧,哪個回來了。”
屋裡柳秀蓮正擦著灶台,袖子挽到胳膊肘,手裡一塊灰布抹得起勁。
聽得這一句,布巾“嘩啦”一扔,連聲都沒搭,整個人已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來。
一眼瞧見兒子,腳步就慢了半拍,像是怕自個看錯。
終究還是衝上前,一把攥住他胳膊,手還沒摸熱,眼眶倒先紅了。
“瘦了……黑了……這手咋這麼涼?”她嗓子乾得發啞,像砂紙刮過。
薑亮張了張嘴,像是想笑一笑,唇角卻隻動了一動,終究沒笑出來。
就那樣站著,讓她攥著。
眉眼間原帶著的那點殺氣,也在這一刻,悄悄淡了下去,像是刀入了鞘,鐵落了地。
薑義沒插話,隻自個轉身進了灶房。
茶是早前曬好的,點心是頭些日子柳秀蓮做下的棗糕。
略略揀了幾樣,擺弄停當,便親手端著下了山腳。
山腳外,那隊兵士仍衣甲未卸,風塵仆仆,一身寒意未散,靴底的塵土都結了殼。
薑義沒多說話,隻把食物一一遞過去。
幾個小夥子也不吭聲,接的時候卻個個挺直了脊背,肩背繃得筆直,齊齊拱手。
等他轉身回了屋,柳秀蓮仍是拉著薑亮的手,坐在那兒絮絮叨叨。
從兒時打架,講到今年春天種豆的雨水。
見薑義進來,她才像是回過神來,眼角濕潤,一邊抹著,一邊輕手輕腳站起,嘴裡低聲念叨著:
“我去看看灶房裡還剩些什麼,給你備點乾糧,路上帶著吃。”
話音才落,人已出了門。
腳步不急不緩,也未曾回頭。
她曉得,這孩子如今不是當年村口追雞攆狗的小兒郎了。
披了甲,帶了兵,走的就是另一條路。
娘親嘴上嘮叨幾句也就夠了,至於正事,終歸還是要讓父子兩人去說的。
堂中光影昏黃,爐裡茶煙未儘,嫋嫋升起,在梁柱間纏來繞去。
薑義落座主位,沒吭聲。
薑亮自覺斟了盞茶,放得穩穩當當,才開口道:
“文雅上月產下雙胎,一兒一女,母子安穩。三小子喚作薑欽,四丫頭喚作薑錦。”
話說得平平靜靜,不帶起伏,可眼角那點笑意卻收不住,往外溢著。
薑義聞言,眼神輕輕一動,心頭那口沉著多日的老氣,也像落了地。
他“嗯”了一聲,眉梢舒了幾分,眼角拂過點笑意。
也沒多說,隻順手把話接下去:
“這一年多,你人去了哪兒?”
薑亮在父親麵前,自是沒什麼遮掩,答得也爽利:
“先去了趟鶴鳴山,後來隨天師道一行,轉了張掖屬國,清了一處養屍之地。”
薑義聞言,眉頭微微一攏,指尖輕敲著茶盞,語氣也沉了幾分:
“天師道如今……連這等事,也要借外人之手了?”
薑亮忙擺了擺手,口中解釋得利落:
“不是他們沒法子,是那地兒太大,生人都快看不著了。”
“若是全靠符籙香灰來熬,怕得拖上一兩年,耗費甚巨不說,還不見得收得住。”
說著,他一把從背後抽出那根長棍,往地上一點,發出一聲輕響。
人也笑得輕鬆,道:
“爹也曉得,孩兒這棍乾那種活兒……又快又狠,還不用本錢。”
語氣聽著吊兒郎當,眉眼卻壓著點得意,
薑義沒接他話頭,隻點了點頭,語氣聽不出起落:
“結果如何?”
薑亮一滯,眉眼輕輕動了動,方才開口:
“也算不辱命。跟天師道的人折騰了小半年,總算把那地兒封住了……”
話說得輕巧,語尾卻略頓了頓,眼角掠過一絲沉色:
“隻是當中,有具最凶最煞的黑屍……被人搶先移走了,背後主使的蹤跡也沒摸上。”
這話說得平平,語氣裡卻悶著幾分不甘。
他也曉得這等事不宜細說,略一轉口,神情便輕了些:
“後來回涼州複命,撈了個秩四百石的右校丞……再聽羌人鬨得凶,便快馬加鞭趕了回來。”
薑義聽他提到“黑屍”二字,眉梢未動,眼底卻沉了些。
忽地起身,語聲平平:“你先坐著,哪兒也彆去。”
話落人已邁步而出,頭也不回,腳下倒不顯慌,步子卻快。
院裡一時靜極,隻餘茶煙一縷,盤旋梁下,時緩時急。
薑亮在屋門口站定,眼光掃過山下的瓦簷屋角,果林藥地,神情欣然,儘是懷念。
不多時,薑義便拎著個布包折了回來,肩不聳、眉不動,一身沉沉地落了座。
那布包隨手擱在桌上,指頭一挑,解了外頭包布。
層層油紙裹得緊,壓著一個銅鐲。
薑義指尖一點,那鐲子才方離紙麵,一股冷意便撲了出來,涼得直往骨頭縫裡鑽。
他也不忙,油紙一層層撥開,手法細致如剝筍,不帶半分拖泥帶水。
直到最裡頭,方才露出一截漆黑指骨。
那骨烏得發亮,如墨如漆,靜靜臥在紙上,既不動,也不響,卻冷得令人心頭發緊。
仿佛看久了,連魂都要沾上幾絲涼意來。
薑亮乍一瞧見那截指骨,眼皮便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嗓音也緊了幾分:
“這……爹是從哪兒得的?”
薑義卻不忙答話,隻將那隻銅鐲捏起,往指骨旁輕輕一送。
原本撲麵而來的寒氣,竟像遇上老祖宗,倏地收了回去。
他這才慢條斯理開口,將幾個月前村裡遇襲一事,從頭到尾細細道來,語氣平平,聽著卻句句滲人。
說完,他站起身,去屋角翻出個陳年破匣子。
匣蓋一揭,裡頭幾塊舊令牌,已落了些塵灰。
他抬手一吹,灰塵紛飛,啪的一聲,幾塊令牌落在桌上,銅聲脆響,帶著點子沉意。
薑義將令牌往前一推:
“這幾人,來路怕不簡單。你帶回去,看看能不能換點功勳。也不枉他們死一趟。”
薑亮聽著,袖子一收,將那幾塊令牌儘數收入袖中,動作乾脆,麵上卻凝著神色。
他指頭還扣在桌麵上,叩得不急不慢,眼神卻始終沒離開那截指骨。
眉頭蹙著,像是也有些拿不準。
半晌,薑亮才出聲,語調裡帶了點掂量未定的味道:
“孩兒趕回隴西後,倒聽了點風聲。”
“說那邊羌人,這回鬨得不比尋常,像真摸著點驅邪喚鬼的門道。要不然,邊防也不至於破得那般乾脆。”
“隻是還未打過照麵,一時也說不準,跟那養屍地是不是搭得上茬兒。”
他說著,手指在下巴處來回一抹,眉頭時鬆時緊,像在心裡翻著賬。
薑義沒接話,隻端著茶盞倚在椅裡,眼皮微垂,聽他慢慢說去。
屋裡一下安靜下來,隻餘那截指骨邊,絲絲寒意如霧未散,似有似無地纏著人衣角。
忽地,薑亮眼神一動,像是冷不丁給什麼念頭點了一下,低聲道:
“這東西……若真是跟那具黑屍一脈同源,說不定骨殖之間,還真能起些感應。”
說到這兒,薑亮身子坐得直了些,眼中光一亮,聲調也低了半分,像怕驚了什麼:
“若果真如此,將此物植入體內,或可借屍索魂,逆追其主,尋出那羌部背後指使。”
話音未落,他啪地一拍大腿,喜色幾乎從眼底直冒出來,
仿佛那一堆白花花的軍功,已堆到了腳邊,隻差他俯身一抱。
旁人聽著“鬼神”二字,尚且避之不及。
他卻神情不動,眉眼間還透著點興奮勁。
手中那根老棍子,打屍攆鬼多年慣手,如今更有五枚銅環隨身纏繞,擋煞護命兩不誤。
此時非但無懼,反倒摩拳擦掌,神色躍躍。
薑義瞧著他那副模樣,眉頭不挑,眼也沒翻。
隻抬起一指,啪的一下敲在他額頭,聲音不重,卻脆生生落地有聲。
“胡鬨。”
語聲不高,卻帶著壓不住的沉意。
“此物陰氣逼人,底細都未理明白,你倒好,張口便想往身上栽?”
薑亮被那一指敲得生疼,腦門一跳,熱勁兒也隨之一啞,像冷水潑頭,登時清醒了幾分。
他摸著額角,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還是不死心,嗓子壓得低低地探了句風:
“那……若是尋個旁人來試?”
話音未落,便覺父親那道眼神落了下來,沉得像鐵錨壓艙,直直釘在臉上,一點不偏。
薑亮脖子一縮,話咽了回去,隻敢用眼角餘光偷瞥那截指骨,不敢再吭聲。
屋裡靜了幾息,薑義這才慢慢收回眼神。
舉盞抿了口涼茶,眉眼淡淡,水麵無波,心底卻泛起一圈細漣漪。
這些年家裡家外精耕細作,好容易熬出點亮光。
長子雖無明確門戶師承,卻踏得穩,走得正;
小閨女定了劉家那小子,背後那道氣運,說不定也能借來些福澤。
眼看才轉了點運氣,怎能容得這小子一時貪功,就去做那等折德損壽的醃臢事。
不過適才薑亮那話,倒叫他提了個醒。
這截指骨,邪氣雖重,卻也正因如此,才足以牽引同源之物。
若是用得其法,倒真有可能尋到那幕後主使。
再配上亮兒克製邪祟的本事。
若能順藤摸瓜,一舉拿下,說不得,便是一樁不世之功。
薑義心下琢磨,指間輕輕叩著茶盞,聲細如雨打青瓦,眼神也深了幾分。
這念頭才剛剛繞到一半,院外忽地傳來一串雞鳴,清亮利落,直透入屋。
他眉尖一動,似有所感。
沒再說話,站起身來,徑直朝屋後那間雞窩去了。
不過片刻,薑義便折了回來,步子依舊不緊不慢,神色間卻添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味道。
在他身後,那雞窩裡頭的老把式也跟著邁了出來。
一隻通體烏亮的大公雞,尾羽拂地,雞冠高聳,眼神生風。
此雞乃院中幾隻開竅靈禽中,最得他歡心的一個。
素日裡不愛爭食,偏愛蹲在石墩上聽人說話,時常聽得腦袋一點一點,像是在點頭附議。
此刻一路亦步亦趨,竟頗有幾分護駕的派頭。
薑亮看得一愣,眼裡滿是疑惑。
卻見老爹神色不動,隻抬了抬手,朝桌上一指。
那黑雞竟真撲棱一聲飛了上去,腳步不亂,身形不偏,落定在那截指骨一旁。
一雙雞眼漆黑明亮,盯著薑義,竟似聽得懂話。
薑亮張了張嘴,半天也沒合上。
薑義也不多言,袖子一挽,手腕一翻,便乾淨利落地捉住了那烏雞的右爪。
五指如鉗,略一用力,竟穩穩掰下了其中一趾。
動作利索得驚人,既無停頓,也無猶疑。
那黑雞雖吃痛,翅膀撲棱了兩下,卻硬生生忍住,既不叫,也不掙,連腦袋都沒亂動一下。
像是進屋前就已叮囑得明白,曉得今日躲不過這一遭。
薑亮站在一旁,脖頸微縮,眼角一跳,心裡咕噥這雞怕不是通了靈。
趁著血線未止,薑義已將那截指骨提了起來,毫不遲疑,往斷口處一送。
說來也邪門。
那漆黑指骨一沾雞血,竟似被活物驚醒,輕輕一顫,竟自個兒朝那雞爪上鑽了進去。
血線順勢被吸了個乾淨,那斷口也不知怎的,竟開始慢慢愈合。
皮肉交融,骨血相契,連縫都不見一絲。
再看那雞爪,已是一體漆黑,若不細瞧,竟像天生便長了那般模樣。
更詭的是,原本纏繞不散的陰寒之氣,此刻竟也隱隱斂了下去。
就連薑義這等神魂通透的,也得湊得極近,方才能勉強察覺幾分。
薑義也顧不得擦手,抹了把掌心,將那枚銅扳指攥得更緊了些,便緩緩俯下身去,目光與那大黑公雞持平。
那雞立在桌上,爪下血跡未乾,一身烏羽卻紋絲不動,倒像一尊刻得極細的烏木雕像。
隻是那雙眼,黑得發亮,幽幽地望著他,不閃不避。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自從那節指骨嵌了進去後,這靈雞的眼神裡,竟又添了幾分說不出的靈光。
“咯咯……”
黑雞喉頭輕滾兩聲,倒不像雞叫,更像哪個老頭清嗓前咳的一記,乾巴巴地響著。
薑義微皺著眉,定定看它片刻,隨後才低聲開口:
“……能不能感應到,與你那根新腳趾,一個來路的東西?”
說罷,怕它聽不明白,又抬手,指了指它那截剛接上的漆黑趾骨。
那雞仍不動,歪了歪腦袋,像是側耳聽風。
片刻後,眼珠一轉,忽地僵住,隨即腦袋一揚,尖喙直直朝東南指了去。
緊跟著,喉頭爆出一串清啼,尖銳而利落,節奏急促得像催命鼓點,連綿不絕。
薑亮原本倚在桌邊,雙臂抱胸,眼角還有點笑意,像是看自家老爹舞雞請神,一副看熱鬨的架勢。
可啼聲一起,他那點笑便像是被誰拿手輕輕抹了一下,凝在了臉上,半點都不剩。
他盯著那黑雞所指的方向,眼皮微微一跳,聲音低了半寸:
“東南……正是探報說的那片山穀。”
那山穀地勢詭峭,瘴霧不散,近來軍中多有傳言,說那兒潛著一股燒當羌的嫡係主力,藏得極深。
這回他領兵出來,正是奔著那一帶去的。
薑亮沒再說話,隻靜靜望著那雞,眼神一點點沉了下去。
薑義見竟真有了些苗頭,麵上一喜,也不多言,轉身進了屋。
翻了半櫃子,從幾包連自家都舍不得動的靈藥果乾裡挑了幾樣,捧在手中,一樣樣擺到那黑雞麵前。
動作鄭重得很,像是給誰上供。
“劉家莊那條能尋山精的獵犬,喚作小黑。”
他語氣淡淡,手指微抬:“你自今日起,便叫大黑吧。”
說完,喚了薑亮去趟屋後,摘些熟果給“大黑”打打牙祭,也彆落了山腳下那幾個弟兄,多少分些過去。
待小兒邁過門檻,薑義才慢慢坐下。
伸手過去,順著那身漆黑羽毛,輕輕撫了兩下,手上動作極輕,話音更輕:
“隻要這回真能立功,日後這山前山後的靈藥靈果……我許你第一個吃。”
那黑雞啄得正歡,聽得此言,“咯咯”了兩聲,尾音一揚,竟有幾分意氣風發的味道。
薑義望著它羽毛抖得鋥亮,精神頭十足,也不多言,隻攏了攏袖口,轉身出了屋門。
屋後果林正好,陽光從枝葉縫隙裡篩落下來,不冷不熱,落在人身上恰到好處。
薑亮正兜著衣襟摘果,懷裡鼓囊囊一大捧,低頭還在挑熟的。
薑義步子不停,走到他跟前,隻淡淡開口:
“那雞你也看見了,興許真能用。”
薑亮一聽,點頭如搗蒜,眼裡還帶著那點沒褪儘的驚奇。
薑義卻不急,先瞧了他一眼,才慢條斯理地接道:
“你這趟出征,便帶上它。至於是否真有用,怎麼用,用完之後是養是放,全憑你自己定奪。”
話至此處,聲氣一頓,語調卻壓了下去,帶出半分冷意:
“隻一樁,須得記牢。無論是活是死,都不可讓它再踏進這村一步。明白了嗎?”
言辭未重,語氣未高,落下卻如石入水,林中無風,果香猶在,氣氛卻不覺冷了三分。
薑亮雖不曉得緣由,但他信得過自家老爹,當即麵色一斂,鄭重其事地點頭應下。
見他應得利落,薑義神色方緩,伸手在他懷中翻了翻,挑了兩個最紅的果子出來。
薑亮抱著果子出了院門,往那幫風塵仆仆的袍澤裡頭一分,果香四溢,笑語漸起。
薑義卻又折回屋中,一手捧著那兩顆泛著紅光的靈果,遞到黑雞嘴邊。
大黑倒也識貨,張嘴便啄,吃得比方才還歡,喙尖啄過指頭時,帶起些細細麻癢。
薑義在一旁坐下,也不吭聲,隻靜靜看著那一啄一飲,神色溫和,眼底卻浮著點若有若無的思緒。
此番借邪物之力,不過是以邪製邪。
往小處講,是為小兒往後能走得更穩些;
往大裡說,是為隴西這一郡百姓,能安一時生計。
薑義自忖,動機尚不失正,良知未泯,問心無愧。
但薑家這條路,終歸是要往光明裡走的,是要走堂堂正正的大道。
便是偶有借力,也該知分寸。
與這等陰祟物,終究是要劃清界限,涇渭分明。
薑亮在家中歇了三四個時辰,大哥小妹都打了招呼,娘親早早備好行囊,一包吃食,收得極是妥帖。
至黃昏,天光將收未收,他便領著人馬出了兩界村。
村口塵土又起,腳步落下去,同來時一般無異。
他身後的那根長棍,還是舊樣,斜負在背上。
隻是這回,棍梢上多了個活物。
那隻喚作“大黑”的公雞,兩爪鉤得死緊,竟站得分毫不晃。
羽毛微張,被風一吹,邊角處像要炸開,又硬生生收住。
那雞冠紅得發亮,恍若一撮燒得正旺的火。
而那雙豆大眼珠,自始至終隻盯著東南方的遠山,一動不動,像那山頭藏著它要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