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被抬進祠堂後,槐樹坳的氣氛就像一塊被水泡透了的破抹布,沉甸甸、濕漉漉,還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黴味兒,壓得人喘不過氣。祠堂周圍,更是肉眼可見地多了幾分森嚴,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冰疙瘩。
七爺沒有發表重要講話,也沒貼大字報,但村裡僅存的幾位“德高望重”(或者說,在宗族體係裡還有點餘威,能當人形監控使)的老頭老太,被不動聲色地安排在了祠堂附近“閒坐養老”。他們或像老樹根一樣盤踞在牆根下,吧嗒著嗆人的旱煙,煙霧繚繞中眼神卻跟探照燈似的;或坐在祠堂對麵老槐樹下的石墩上,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盹,鼾聲不大,但那渾濁的眼珠子總能在你靠近時精準地睜開一條縫,跟裝了紅外感應似的,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通往祠堂那條唯一的小路。那架勢,彆說大活人,就是一隻耗子想溜進去拜個早年,也得被他們用眼神扒掉三層皮。
蘇楠試過一次,純屬好奇害死貓(或者害死窩頭)。
他搓著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以為很“進步”的笑容,借口是“找七爺彙報思想,深刻檢討近期的落後表現”(一個他自己聽了都想吐的拙劣借口)。剛走到離祠堂那兩扇厚重黑漆大門還有十幾米遠的小巷口,陰影裡就傳來一聲破鑼嗓子:
“蘇家小子?”
蘇楠一個激靈,差點把懷裡藏著的龜甲掉出來。隻見牆根陰影裡,劉老漢像一截枯木樁子似的戳在那兒,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他抬起渾濁得如同老井水的眼皮,目光如同兩把生鏽但依舊鋒利的鉤子,在蘇楠身上來回刮蹭,仿佛要稱量出他幾斤幾兩反動思想。“祠堂重地,”劉老漢的聲音沙啞乾澀,像漏氣的風箱,“七爺吩咐了,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有事兒?”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濃煙,“等七爺他老人家出來遛彎兒再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晚飯吃啥,但那“閒雜人等”四個字和眼神裡的冰碴子,比趙鐵柱的扣分本還凍人。
硬闖?蘇楠掂量了一下自己這二兩骨頭和對方那根看著就能當打狗棒的煙杆,果斷認慫。他堆著笑:“哎,好嘞,劉大爺您歇著,我這就走,這就走…”轉身溜得比兔子還快,心裡暗罵:“呸!老門神!比趙扒皮家的看門狗還敬業!”
但他蘇楠是誰?是能跟黃大仙討價還價的主兒!硬,的不行,咱來軟的…不,來遠的!他退到更遠處,找了個犄角旮旯,一個能勉強瞅見祠堂那高高翹起的、據說能鎮邪的飛簷獸吻的角落。背靠著冰涼的土牆,感受著肚皮的抗議,他再次捧起了那半塊冰冷的龜甲,像捧著一個信號微弱的古董收音機。
“龜兄龜兄,給點力,這次不碰硬的,咱就聽聽牆角,聽聽就行!”他集中精神,意念如同最細的蛛絲,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向著祠堂的方向延伸。這一次,他學乖了,打死也不敢像上次懟牌坊那樣直接“摸電門”,隻求能遠遠地“蹭個信號”。
嗡!
一股難以形容的、遠比牌坊那裡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凝練的陰冷氣息,瞬間如同冰冷的鐵幕,籠罩了他那絲可憐的意念!那感覺,就像一頭紮進了西伯利亞凍土層的萬年冰窟窿裡,沉重、窒息、帶著一種絕對的、令人絕望的禁錮感!仿佛那祠堂不是木頭磚瓦蓋的,而是一座用整塊玄冰雕成的、專門用來鎮壓絕世凶物的巨大石棺!蘇楠凍得靈魂都在打擺子:“嘶…這比北極還帶勁…”
就在這冰冷厚重的禁錮之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極其晦澀的波動…像是…某種聲音?
蘇楠強忍著靈魂深處傳來的“凍傷警報”,集中起比高考還專注的精神,努力放大那絲微弱的信號。
隱隱約約…斷斷續續…仿佛隔著厚厚的冰層和銅牆鐵壁…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什麼…
是…童謠?
調子卻跟他記憶裡村裡孩子拍手唱的“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完全不同!這調子哀婉淒切,斷斷續續,充滿了無儘的悲傷和恐懼,像是…一個被捂住嘴的孩子在絕望地哭泣吟唱!
“…月娘娘…穿紅鞋…過…河…橋…”
“…彆…回頭…莫…啼哭…”
“…爹爹…娘親…等…不…得…”
聲音微弱、模糊得如同風中殘燭,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哀傷和絕望!這詭異的調子,這滲人的詞兒!瞬間讓蘇楠頭皮發麻,聯想到了鐵牛體內女鬼的哭嚎、牌坊下紅影的詛咒、還有…那對陰魂不散的繡花鞋!
“臥槽!”蘇楠心裡咯噔一下,差點把龜甲扔出去,“這祠堂裡…果然鎮著大家夥!”
他迫切地想知道完整的歌詞!這玩意兒搞不好就是解開槐樹坳這盤死局的終極鑰匙!比紅寶書還管用!
接下來的幾天,蘇楠開始了他的“曲線救國”戰略。一邊強撐著被“通幽”掏空、被饑餓折磨得眼冒金星的身體,在趙鐵柱眼皮子底下掙那點可憐的工分(結果因為精神恍惚,把稗草當禾苗留著,被趙鐵柱黑著臉逮個正著,工分簿上又添了一道刺目的紅叉),一邊化身“敬老標兵”,有意識地接近村裡的老人。
他不敢直接問:“大爺,祠堂裡關的啥?那童謠咋唱的?沉塘好玩嗎?” 那不是找抽,是找死。他隻能旁敲側擊,像地下工作者接頭。
“王奶奶,您身子骨真硬朗!當年咱村鬨長毛(太平軍)那會兒,您見過大場麵吧?有啥稀罕事兒沒?”他一邊幫王奶奶拎那半桶能照鏡子的刷鍋水,一邊套話。
王奶奶癟著嘴,眼神渾濁地望向遠方,就在蘇楠以為有戲時,她突然擺擺手:“老啦…記不清啦…莫問莫問…現在新社會好…” 得,門關得比祠堂還死。
他又幫李大爺劈柴(自己餓得手都在抖):“李大爺,聽說咱村以前有個大戲台?唱過啥好戲?有《鎖麟囊》沒?” 試圖從文化角度切入。
李大爺斧頭掄得虎虎生風,砍柴聲震天響,聞言動作一頓,警惕地四下看看,壓低聲音,帶著恐懼:“後生仔!莫打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犯忌諱!讓七爺知道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裡的警告比劉老漢還嚇人,“要動家法的!祖宗規矩大過天!” 蘇楠縮了縮脖子,感覺脖子後麵涼颼颼的。
最懸的一次,是在村口老榆樹下,他瞅準機會,湊到幾個曬太陽的老頭旁邊,假裝不經意地哼起小調:“…月娘娘…穿紅鞋…”剛哼了兩句,想看看反應。
“哼!” 一聲冷哼如同炸雷在耳邊響起!七爺的親信馬老頭,不知何時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後,那雙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了蘇楠一眼!那眼神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小子,再唱?再唱讓你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蘇楠瞬間閉麥,感覺後背的冷汗能澆二畝地。他訕笑著:“馬大爺…我…我瞎哼的…向貧下中農學習,破除迷信!” 心裡哀嚎:“完了,這下連唱歌的路子也堵死了!”
物質匱乏更是雪上加霜。鐵牛一倒,生產隊少了個能頂倆的壯勞力,分攤下來的活兒更重了。蘇楠本就因為“通幽”消耗像個漏氣的破風箱,現在更是疲於奔命,走路都打飄。吃的?連那點齁死人的鹹菜疙瘩都見了底,徹底宣告“彈儘糧絕”。每天隻有稀得能當鏡子照、數得清幾根野菜絲的糊糊,和硬得能當凶器、砸核桃一砸一個準的雜糧窩頭。肚子裡空得能開火車,咕嚕咕嚕的聲音比大喇叭裡的歌聲還響,胃酸燒得他直抽抽。
一天中午下工,蘇楠餓得前胸貼後背,看人都有重影,感覺世界都在旋轉。他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像遊魂一樣飄過村口老槐樹。鬼使神差地,他朝那個熟悉的樹洞望了一眼,用意念試探著呼喚:“黃三爺?腿腳利索的老大爺?您吉祥?”
樹洞裡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過了好一會兒,就在蘇楠以為這位“仙家”也餓跑了或者被七爺抓去泡酒了的時候,才傳來一絲微弱得像蚊子哼哼、還帶著十二分警惕的意念波動:“…作…甚…沒…餅…滾…”
嘿!還在!蘇楠精神一振,隨即又垮了下來。餅?他自己都恨不得啃樹皮了!他摸了摸空空如也、比他臉還乾淨的口袋,一咬牙,從懷裡掏出僅剩的、小得可憐、硬得硌手的半塊雜糧窩頭——這是他今天全部的午餐,是支撐他下午不被石頭地累趴下的最後希望。他看著這塊“生命之源”,內心天人交戰:吃?還是…換情報?
最終,對真相的渴望(和對餓死的恐懼)戰勝了口腹之欲。他帶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悲壯,用儘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掰下了…指甲蓋大小的一點點窩頭屑!真的隻是一點點!風大點都能吹跑那種!
“…情報…換…”他肉痛無比地將那點珍貴的“貢品”放到樹洞口,意念傳遞得無比虔誠,“黃三爺,您行行好,這可是我最後的窩頭了,比我的命根子還金貴!”
樹洞裡沉默了片刻。就在蘇楠以為這位爺嫌少要翻臉時,一隻毛茸茸、帶著泥汙和血痂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嗖”地一下伸出來,精準地扒拉走了那點可憐的窩頭屑!動作之快,堪比七爺盤核桃!蘇楠甚至聽到了洞裡傳來極其輕微的“吧唧”聲,似乎在品嘗,還帶著點嫌棄的意味:“…嘖…糙…硌…牙…”
片刻後,黃三爺那斷斷續續、依舊帶著濃濃警告意味的意念才慢悠悠地飄出來,像擠牙膏:
“…井…通…下麵…深…有…東西…吃…小孩…骨頭…”
“…小心…戴…帽…的…人…”
“…天黑…莫…近…水…”
信息依舊破碎得像被狗啃過,但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紮在蘇楠心上!比趙鐵柱的扣分還狠!
井通下麵?下麵是什麼?十八層地獄還是村辦化肥廠?有東西吃小孩骨頭?!小石頭?!還有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娃?!戴帽的人?七爺那頂油光水滑的瓜皮帽?趙鐵柱那頂象征權力的綠軍帽?是他們?還是…戴帽子的都是壞人?天黑莫近水…古井!寒潭!這是死亡預告啊!
蘇楠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噌”地竄上天靈蓋,頭發根根豎起!他看著手裡那點少得可憐的、僅剩的窩頭,連塞牙縫都不夠,卻換來了如此恐怖、如此要命的情報!巨大的恐懼和饑餓感交織在一起,讓他胃裡一陣翻騰。他惡狠狠地將那點窩頭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嚼著,粗糙的麩皮刮著喉嚨,他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嚼!嚼碎它!媽的!這情報…比窩頭還難咽!”
不行!絕對不行!坐以待斃就是等死!必須找到吃的!恢複體力!不然彆說查真相,明天能不能爬起來上工都是問題!工分沒了還能偷摸…呃,想辦法,命沒了就真吃席了!村裡人吃席。
蘇楠紅著眼睛,像輸光了的賭徒,再次發動“通幽”。這一次,目標不是鬼魅,不是祠堂,而是——食物雷達!他將意念如同最貪婪的觸手般散開,努力感知著周圍土地的氣息,尋找著一切能入口的東西!
意念所及,反饋回來的感覺模糊而混亂:
“…苦…澀…難吃…(老野菜)”
“…根…太老…嚼不動…(某種草根)”
“…嗯?等等…這個…嫩…微甜…在…坡後…背陰…(有戲!)”
極其微弱的、關於草木植物的模糊感覺斷斷續續地反饋回來。雖然模糊得像高度近視眼沒戴眼鏡,耗費的精神讓他眼前發黑,但總比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強!這就是他的“荒野求生gs”!
蘇楠根據那點微弱的“甜味信號”,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跑到村後一處背陰的土坡後麵。果然!在一片枯黃蕭瑟、看著就倒胃口的雜草叢中,他發現了寶藏!幾簇葉片肥厚、顏色深綠、精神抖擻的馬齒莧!還有幾棵剛冒出嫩芽、水靈靈的薺菜!在蘇楠此刻的眼中,它們比滿漢全席還誘人!比趙鐵柱藏的臘肉還香!
“天無絕人之路!龜兄!你終於乾點人事兒了!”蘇楠激動得熱淚盈眶(也可能是餓的),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歡呼(音量控製在隻有自己能聽見),不顧形象地一個惡狗撲食…哦不,是革命戰士發現糧倉般撲了過去!雙手並用,十指翻飛,化身人形收割機,飛快地挖著、揪著,連泥帶土就往嘴裡塞!也顧不上洗了,命都快沒了還窮講究?
野菜苦澀的汁液在口腔中蔓延,帶著泥土特有的腥氣,口感粗糙得像砂紙。但在極度的饑餓麵前,這無異於瓊漿玉液、山珍海味!蘇楠腮幫子鼓得像倉鼠,一邊狼吞虎咽地生嚼著這來之不易的“綠色有機食品”,一邊用警惕又凝重的眼神,死死盯著遠處那座在正午陽光下也依舊顯得陰森肅穆、飛簷如同怪獸獠牙的祠堂輪廓。
肚子暫時沒那麼火燒火燎了,野菜的苦澀似乎也壓下去一點對那恐怖童謠和“吃小孩骨頭”警告的恐懼。但蘇楠的心卻沉得更深。食物隻是續命,更大的危機,如同鉛灰色的厚重烏雲,沉甸甸地籠罩在整個槐樹坳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
黃三爺破碎卻致命的警告,祠堂裡那哭泣般的詭異童謠,七爺那凝重如鐵的臉色和祠堂周圍森嚴的守衛…所有的線索都像擰緊的發條,指向一個迫在眉睫、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實——
有什麼東西,按捺不住了。它要出來了。
而它的目標…很可能就是那些懵懂無知、毫無反抗之力的孩子!小石頭…還有更多!
蘇楠狠狠咽下最後一口帶著土腥味的馬齒莧,抹了把嘴,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儘管身體依舊虛弱。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對著祠堂的方向,無聲地啐了一口:“想吃小孩?問過你蘇爺爺手裡的窩頭…呃,野菜沒有?!” 雖然武器寒磣了點,但氣勢不能輸!他拍了拍咕咕叫的肚子,給自己打氣:“吃飽了(野菜版),才有力氣跟你們這些妖魔鬼怪鬥!” 扛起那把破鋤頭,他搖搖晃晃地走向下午的“戰場”——那片該死的石頭地,背影蕭索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