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風症
黃昏時,文淵閣群僚散衙,楊士奇正從閣中出來,內官姚三忙上前邀住他,說皇上傳大官人前去。
楊士奇來到文華殿,皇帝正在看一紙文書,見他來了,說道:“楊學士,前幾日通政使顧佐收到江西吉安淨居寺寄來的信,說洪武年間通政司有一個叫曾秉正的主官寄居在寺裡四十多年,你可知道這個人?”楊士奇尋思一會,說道:“臣很多年前聽人說過他。他當年忤旨罷官,因為做官清廉,沒的盤纏回家,就在京城賣她四歲的女兒。太祖皇帝得知後大怒,處以宮刑,後來不知他到哪裡去了,沒想到他如今還活著。”皇帝歎息道:“他真是壽長。這封信中說他受宮刑後,再不能生育,身邊無人照看,如今八十三歲了,老病一身,如油儘燈枯的人,請朝廷撫恤。”楊士奇變了臉色,說道:“天可憐見,想不到他真個還活恁久。太祖皇帝那時節法令真是嚴嗬,臣以為皇上理當撫恤。”皇帝道:“你與戶部官說,先差人去查,果真是曾秉正,撥兩百兩銀子與他養老。”
楊士奇道:“皇上仁德。”皇帝道:“我做太子時,還能吃得好,睡得穩,知道天下有大事難事,有我爹爹頂著。如今做了皇帝,日思夜慮,生怕有過失。今兒收到這封信,我就在想,民間還有多少冤情我們不知道,百姓還有多少疾苦我們不曉得,做官的人是為著自己的烏紗帽計較,還是為著百姓的生計哩?”楊士奇笑道:“為君不易,為臣也難嗬。”二人都笑了。皇帝道:“昨晚我夢見解學士了。他在夢裡吟詩作對,脫口而出。唉,可惜他被紀綱那廝壞了性命,不知解學士有幾個兒子?”楊士奇道:“臣聽說解學士有兩個兒子,因為受了牽連,也未進學,但他有一個侄兒禎期,早年受解大紳啟蒙,二十餘歲,寫得一筆好趙字,現在翰林院做中書。”皇帝道:“那就令禎期作中書舍人罷。”楊士奇忙道:“皇上聖明,大紳在天有知,也會在九泉之下感激皇上。”皇帝道:“我當年不曾保住大紳,心裡有愧,這算是彌補我的愧疚罷。”士奇道:“皇上言重了。”
楊士奇回到文淵閣,才坐下來,楊榮疾步近前,氣衝衝道:“楊兄,你說說,去年皇上與我等說過人命甚重,三法司等理刑官要讚輔德政,不要教人在地下含冤,壞了國家的和氣,就令五府、六部、通政司、六科與三法司在承天門會審,即便如此還是出了冤獄,好險將一個無辜的婦人剮了。”楊士奇忙道:“請坐請坐,先消消氣,兄慢慢道來。”楊榮說羽林左衛百戶張旺有一個美妾餘氏,千戶陳江多次調戲被拒。後來張旺病死,陳江想與餘氏通私情,餘氏不從,陳江就誣陷餘氏毒害親夫,下到刑部大牢,一番嚴刑之後,鍛煉成獄,餘氏屈招,刑部斷了淩遲。後來大理寺見餘氏供詞前後不一,又問了張旺的嫡妻胡氏;胡氏說張旺在家中病了半個月,郎中說是肺癆病,吐血死的,法司方才將餘氏平反。楊士奇道:“這事請兄徑奏皇上,法司的事可不是我等能左右的了。”
次日早朝上,百官還未議事之先,皇帝道:“今日朝會上,各衙門的事都暫且按下,聽我說話。”皇帝將昨日楊榮說的餘氏冤獄細說一番,群臣議論紛紛。皇帝道:“我恭承大統,作了天下百姓之主,想起我的皇祖和皇考,他們都有愛民的仁德,教我日夜想念嗬。自古人命關天,我一直哀憐犯了大明法度羈在監牢裡的人。朝廷立刑法,是用來禁暴止邪的,要引道百姓從善,不能一味隻講究誅殺。刑罰輕重要適中,但我看一些執法的官嗬,都不能持平,有的虛飾罪名害人,有的謬妄指責,冤枉好人。我很可憐那些受屈的人。今後有犯了謀反謀逆死罪的,依律該淩遲的,就依律判決,其餘的死罪限於斬、絞二種懲罰,千萬不要昧情失實,讓人冤死。我這話是說與朝會裡執法的官人聽的,若我一時過於嫉惡,在律刑之外施行抄家和淩遲的,法司可以再三上奏我,以求得公正;如果上奏我五次仍覺得不公正,要會同三公及大臣一同來奏,定要罪與刑相當才行,法司切不可因我一時之怒而法外用刑,這一條要永為定製。文武諸司自今以後,都不許恣肆暴酷,在《大明律》之外用鞭打人背等刑罰壞人性命,尤其不許加以宮刑,絕人子嗣;如果有人擅自自宮,要以不孝之罪來論。自今以後,隻有犯了謀反大逆的罪,依《大明律》應當連坐,其餘有罪犯的人止坐本身,不可一概處以連坐之法。
“去年十月間,大理寺來報,要奏決重囚。我便說過人命甚重,做皇帝的人要以愛人為德。三法司等理刑官,要讚輔德政,不要讓無辜的人在地下含冤,壞了國家的和氣。以前法司有幾個良善的官吏,在死獄裡為人找出一條生路,洗白死囚的冤屈,上天會有顯報的,不報在其身也會報在他的後人身上。我那時就令五府、六部、通政司、六科與三法司在承天門會審,即便如此,近日還是出了餘氏恁樣的冤獄。那個千戶陳江如何發落了?”刑部尚書金純忙出班道:“啟稟皇上,判了他的誣告罪,發甘肅邊地充軍。”皇帝手掌拍了拍禦案,說道:“充軍都便宜了那廝,色迷心竊,竟讓無辜的人險受淩遲。好在大理寺及時發現,倘若餘氏被剮了,她那一道冤氣幾時能消……”話未說完,皇帝將手扶著頭,自言自語道:“真是氣得我頭暈……天旋地轉的……罷了罷了……”額頭就頂著橫在禦案的胳膊上。
楊溥忙與內官段忠到禦座上攙扶皇帝,送到東溫閣禦榻上躺下。禦醫趕來診治,說一時風陽上亢,請皇帝歇息一日,服幾劑湯藥調理。文武百官站在文華殿中,都懸著心,齊望著東暖閣,不敢散去。皇帝歇息一會後,就召楊士奇、楊榮、金幼孜三人到暖閣來,其餘都退朝。三人跪在榻前,皇帝道:“我不曾想到一時激憤,犯了氣滯血瘀症,適才真是天昏地轉。”楊士奇道:“皇上為國操勞過度,臣等請皇上為國珍重嗬!”楊榮、金幼孜也跟著說:“請皇上為國珍重!”皇帝緩緩吐一口氣,說道:“近年法司之濫,我未嘗不知。法司所擬的大逆不道的罪名,往往出於羅織鍛煉,逼人屈招。先帝多次切責法司,才有死刑要四次五次覆奏,可是法司仍不留意。許多人甘為酷吏而無愧。自今凡決審重囚,卿等三人要與法司同審,有冤抑的人,隻要有一絲一毫可疑的,都要來報我知道。你們三個人品才學,我放得下心,國家大事也倚仗著你們嗬。”三人叩頭領旨,不免熱淚盈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