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間天氣和暖,皇帝坐肩輿到西角門,差內官去召大學士楊士奇、楊榮、黃淮。三人來時,皇帝說:“近日有人從南京來行在北京,我就問他們在道路上的見聞,他們說經過淮安、徐州和山東地麵,看見境內的百姓許多人沒有吃的,而官府卻急著征收夏稅,我怕他們所見不實,又問了才從南京回來的蹇義,他也是這樣說,山東與淮安、徐州近年旱澇,年穀收成少,百姓一定缺糧,缺糧便會外出逃荒,父母妻子都不得相濟,百姓流離道路,郡縣的大官人卻是漠不留意,按例要科派的不會停止,這豈是作父母官的道理?”楊士奇道:“皇上聖明嗬。”黃淮道:“臣請皇上降恩。”皇帝道:“可以全免今年的夏稅,秋糧減半征收。自今年四月以後,各衙門一應收買及科派的物件,未到官的儘行停罷,已到官的從實起解到行在北京,不許欺隱;若實無現物而先前已虛報在官的,亦不許再向百姓科斂。郡縣的官吏務必要儘撫輯安養之責,若一味貪刻會讓百姓們深受困苦,這才是我的意思。著楊士奇草詔一道,山東、淮安徐州今年一半夏稅及秋糧全免了,官府要催辦的物料,一切停止。”
楊士奇有些心虛地問道:“當下撫恤窮苦百姓,實是出於仁心,但臣以為這種事也可先令戶部、工部知道,不知當否?”皇帝一揮手,高聲道:“救百姓的災情,如同救火和救溺水的人一樣,不可遲疑。戶部和工部的官總會先考慮國用不足,再考慮百姓的生計,難免不會猶豫不決。愛卿等人不要多說了,立即草詔,令通政使顧佐即刻差人郵送出去!”就命內官準備紙筆,楊士奇坐下來草詔。皇帝看畢,命掌印太監蓋上“大明天子之寶”玉璽。皇帝看著內官出去,就與幾個學士道:“你們現在可以與戶部工部說了,我都免了那三個地麵的糧稅。”楊士奇問道:“皇上,山東地麵千百裡,有的地麵夏糧豐產,也要免夏糧稅麽?”皇帝道:“體恤民情,寧願賞賜過厚。我做了這個皇帝,就是要為天下百姓做主,莫非還先要差戶部官去山東、淮安、徐州,按田土收成來定哪裡可以免,哪裡不可以免?可以這般與百姓寸寸計較麽?那時節會餓死多少人?”楊士奇覺得皇帝也是性、情中人,心裡高興,忙道:“皇上聖明。”
翰林侍講學士李時勉天性好動不好靜,每日到翰林院當值後,吃一杯茶,批複、校正幾件文書,就想到午門內的內閣和六科廊房走動,與同僚說些無邊無際的閒話。他踅至文淵閣,見楊士奇正在閣中票擬,就說:“大學士,你的眼神真好嗬。”楊士奇抬起頭,笑道:“差不多是霧裡看花了。”李時勉道:“我聽說皇上要免山東等地的夏糧稅,雖是一片仁心,但山東與徐州、淮安地麵方圓千餘裡,那裡未必都是年成無收,皇上免稅理當有所分彆,方才不致濫恩。如今國家錢糧緊缺,皇上一句話就免了恁多地麵的稅,戶部官哪裡不急。將來皇上要錢要糧時,戶部拿不出來,急的還是夏原吉那一乾人。”楊士奇正有些倦意,擱了筆,淡然笑道:“李大人,你可不要學著弋謙不識大體。古人說過,罪疑惟輕,賞疑惟重。賑災也當如此,寧多與百姓恩惠,也不讓百姓受苦。我昨晚與聖上說了,聖上說體恤民情,寧願賞賜過厚,不必與百姓寸寸計較!”李時勉道:“皇上真是仁心過於常人嗬。今年伊始,我在朝會上見皇上說了許多話,下了許多敕令,他做太子時可不是這樣嗬。那時我真不曾想到他是如此有仁愛心的人,必成一代名君。”楊士奇道:“你也是有眼的人,但我早知道,今上在龍潛之時就有非常的抱負。”李時勉道:“當年太祖法度太嚴,割大臣的卵子,方有今上贈大臣的銀子。倘若今上有過失,又得後來的君王來彌補。今上有仁心,但也有兩個不堪處,一是不能節口欲,二是不能戒酒色;今上要成一代聖主,必定要有大臣指出他的過失,致君堯舜之上,開皇明一個新世界!”楊士奇笑道:“就指望著你做一代諍臣哩。”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時勉竟然將楊士奇這一句話當真。
這日早朝上,李時勉出班奏道:“臣有一言,皇上欲成一代聖主,必有一代諍臣。臣不才,願意為皇上竭儘忠義之心。”皇帝微微地笑了,說道:“你有甚麽要進諫,隻管說來便是。”李時勉道:“臣聽說宮中差人到福建建寧去選侍女,當地百姓都很驚異,臣等也惶惑不安。”這話說得皇帝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裡在想宮裡這樣隱秘的事,知道的人極少,李時勉如何也知道了?就說:“沒有這等事,我近年遠後宮,謹嗜欲,李愛卿說的不實,你說是甚麽時節差人去建寧選美女?”兩班群臣發出輕微的笑聲。李時勉有些不服,不假思索,脫口道:“去年九月間,正是國喪時,宮裡就差人去民間選處女。那時就有人想上本勸諫,被人勸住了。那人想說天子之宮,故有常製,那時大孝尚未終,皇後娘娘都沒有冊封,就去選美女,恐乖風化之源,有阻維新之望。”
皇帝一時惱羞交織於心,手微微顫抖起來,說道:“你你你……你……竟然當廷辱我!你說的那人是誰?”李時勉不意皇帝大怒,吃了一驚,也有些急了,忙道:“臣遵皇上的旨意,有事直諫。皇上說是廷辱,臣擔當不起嗬。”皇帝怒氣衝衝道:“你這樣當廷辱我,你還說擔當不起……你你你……你說那人是誰?”說時,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麵,頭顱脹痛,眼前的人和物又旋轉起來,十分發慌,吃力地揮揮手道:“好……好……好好……我不與你當廷來爭……”他看著一旁的內官,段忠等人會意,立即前來攙扶皇帝。皇帝緩緩站起,氣息虛弱道:“退朝罷!”
百官散去後,呂震近前攛掇道:“李翰林,你好不曉事,這些宮闈之事如何能當廷勸諫,你何不上疏言事,隻與皇上獨覽便是了。”李時勉道:“我是要上疏!”呂震豎起拇指,笑道:“這才是皇明的忠臣!”次日早朝畢,李時勉當朝將奏本遞與值日內官。皇帝回宮後,就來細看:
臣聞上有仁聖之君,斯下有忠直之臣。臣願陛下節民力,謹嗜欲,勤政事,務正學。
伏惟陛下新登寶位,恩澤所加,遠近無間。未幾土木遽興,重勞民力。聞內官催木,疾如風火,折辱郡縣,棰楚小民。苟民力既殫,而或加以饑饉,臣恐陛下赤子,無複如前日矣,所願節民力者此也 。
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一也。斬焉衰絰之中,正以禮導民之日。側聞中官遠自建寧選取侍女,百姓驚疑。且大孝尚未終,正宮尚未冊,恐乖風化之源,所願謹嗜欲者此也。
自古人君莫不以勤而興,以逸而廢。高皇帝在位三十餘年,未嘗見日而臨百官。今或旭日已旦,朝儀方肅,似非古人庭燎待賢之意。若謂天下大安,可以優遊於庶政,則飛蝗蔽天,民食寡乏,誠戰兢惕厲之日,所願勤政事者此也。
程子曰:“人君一日之中,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寺人宮女之時少,自然氣象變化,德器成就。”臣願陛下於萬幾之暇,選一二儒臣,以侍左右,備顧問;或求帝王經世之要,古人治亂之由,參究天人之蘊,察知稼穡之艱,俾涵養既深,本心自正,則逸樂無益之事無自而萌芽,佛老異端之說無自而眩惑矣,所願務正學者此也。
臣李時勉冒死以聞。
皇帝看畢,大叫一聲道:“傳李時勉!”姚三匆匆跑到翰林院,沒好聲氣地高呼道:“傳李時勉!”李時勉忙跟著姚三進入文華門,卻不進正殿,姚三領著他進入右側的本仁殿。這是一間配殿。李時勉進殿跪拜皇帝,皇帝生氣道:“李時勉,你這本奏章寫些甚麽混帳話,可知罪麽?”李時勉道:“去年朝廷差內官去蜀中采木,不是重勞民力麽?”皇帝道:“那是工部要修繕宮殿用!你說中官去建寧選侍女,百姓驚疑,你這不是胡言亂語麽?”李時勉道:“臣聽禦史說的,想必不是空穴來風罷?”皇帝的臉脹得通紅,高聲道:“這分明是構陷!法司不斷你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已是饒了你,你還強嘴!太祖皇帝那時節,是不見太陽出來就早朝了。我向來體弱,有時偶感時疫,晚起了幾回,你便嘲諷我不勤政,這是身為大臣規勸為君者說的話麽?”李時勉道:“臣非一日見皇上早朝時不見太陽高升,而是時常日出後才見皇上出閣來見百官。”皇帝生氣道:“好,即便如你說的,我貪睡,我好女色,不想早朝;可你說飛蝗蔽天,民食寡乏,方今是這樣的情形麽?你說我直是一個好色惰政的昏君!”李時勉道:“臣不敢,絕非此意。臣說了,上麵有仁聖之君,下麵才有忠直之臣。愚臣才敢冒死直諫!”
這話讓皇帝覺得有幾分悅耳,可他轉念一想,李時勉所言“人君一日之中,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寺人宮女之時少,自然氣象變化,德器成就”,這是甚麽屁話,自己親近的人有三楊、夏原吉、黃淮、蹇義,哪個不是當世的賢士大夫?自即位以來,絕無親近內官的事,至於親近宮女,也是人性之常。時勉所言“選一二儒臣,以侍左右,備顧問,或求帝王經世之要”,這全是睜眼說瞎話,自己倚重的楊士奇、楊榮、楊溥、黃淮等人不都是儒臣麽?不是時常向他們請教治國之道麽?平時閱讀《大學衍義》,不是研習古人治亂之由,參究天人之蘊麽?哪裡偏重“佛老異端之說”而“眩惑”了?不由怒從中生,又無爭辯的氣力,喝道:“你好一個冒死以聞,我看你分明是要氣死我!”說時,頭昏腦脹,心跳疾速,不由手一揮,怒喝道:“打!打掉他一身蠢氣!”門邊兩個惡狠狠的武士大步上前,左右按住李時勉。武士們摘下腰間的金瓜,亂砸李時勉的腰背;李時勉慘叫著,在地麵掙紮翻滾,卻被武士緊緊按住。
皇帝見他痛苦之狀,又心生憐憫,說道:“明日改你做交阯道的禦史,我看你精力過人,令你每日審核一名囚犯的案卷,每日還要向我上報一件事!”皇帝揮揮手,武士挾著李時勉出宮;李時勉已經不能動彈,直如拖出一具僵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