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夫人含笑看與桌上棋格,往年棋夫子講“金角銀邊草肚皮”,天元在正中,若非有意相釁,落手即是大不敬。
想觀照道人必然熟知棋理,那就是有意相釁了,眉是春風柳葉,目是金剛怒齜,好個得道高人。
謝老夫人撣了撣衣襟,並沒與之針鋒相對,笑言“近日家中多有不順,往寺中禮佛爾。
大抵是人老了,見慣世人愁來苦去,難信天上神佛,所以心不誠,求不來庇佑。”
她隨手拿了粒白棋擱在最邊角目,“我宅中無有妾室通房,內婦隻生得一個姐兒,女使丫鬟固然成群,總養不成自個兒貼心。
不妨真人再算算,那童兒是個什麼命,天生地宰人做主,我老婆子在一日,保她一日順遂,如何?”
“彩雲雖好時時散,明月固圓日日缺,今日我求尊夫人與我解惑,明日知我,又在何處呢?”觀照道人也往角目添了一子。
謝老夫人索性抓了一把棋子在手裡,文人雅士愛對弈,後宅婦人大多隻求個樂子,她並不擅長這個,也無心此術。
道家真人說話還是好聽,分明觀照道人想問的是“明天你死了咋整”,嘴邊說來,卻是嗬氣如蘭,哀她憐她自個兒。
“明兒個我老婆子是在萬安寺裡的,再要問,就不知活到哪日了,既是雲散月缺留不得,道人何故問明朝,我看,你不如我婆子通透。”
觀照道人含笑若有所思,兩人又各自落得幾子,遠處柿子正是果熟期,連綿緋紅成片,其間鳥來鵲去,個個也染得一身餘紅。
晚些時候停雲收了院子裡曬著的各式藥材,回到屋裡,驚見自家師傅伏在角落香案,一手握著經書,一手筆走龍蛇在寫著什麼玩意兒。
抄經寫文在觀子裡是個尋常事,不尋常的是觀照道人用的乃杏花色紙張,勻勻粉粉,觀子裡就沒見過這色兒。
小跑上前要問,觀照道人先放了經卷,輕聲道:“祖師在前,為何行走迅疾。”
說罷筆放在硯台上,將寫好的那張紙拿起來,輕吹了吹,複擱到一旁晾墨。
停雲潦草看過一眼,紙上字跡也怪,蛇形蚓文,不似尋常文字,當是觀照道人在繪符紙。
這玩意兒師傅大多數時候是不給人畫的,可能她自個兒覺得沒用,停雲奇道:“師傅今天寫的什麼,不是說咱們隻能用五行之色嗎?
天地動靜,五行遷複,怎叫我一個人背。”
觀照道人這才轉過身來,微俯下與停雲平齊,笑道:“我與友人通書,借她所贈,寥表情誼爾。
你來的正好,我有事要問,早間那位老夫人何如?”
放在彆處香客如織,停雲斷然記不起誰是誰,但此處來人不多,隻叫她想了一瞬,問:“可是那個氣派的?”
“正是。”
“那就好極了,她說她上回來嘴裡頭生瘡不適的很,所以人躁了些。
這回來,就好極了,我說我缺明月珠,她讓人給我送了好大一袋,十年八年也用不完,敢叫老和尚次次不與我,明兒就不問他要了。”
停雲拍了拍腰間荷包,道:“好大一袋,我擱在床邊匣子裡了。”
“那你可願”觀照道人停了片刻,笑道:“罷了,你早些歇息去吧。”
停雲早習慣自家師傅吞吞吐吐說話半截的,並不追問,轉身跑去了彆處。
初冬時候,山中傍晚光景就開始落霧,點滴瑩白如細碎飛羽,飄飄蕩蕩在林木間。
人站在空曠處,伸手往上,仿佛能抓住成片月光。
觀照道人看著自家徒兒走出門,又往那張寫滿了的杏色紙注目細看,片刻方收來折成書信樣式,著人遞了出去。
兩日後話傳回來,京中禮部郎官謝簡謝氏,確是不錯,幾代人的文官清流,名大過命。
極好的一個人,不是說他品行上乘,而是他名大過命,必然有所掣肘,不到萬不得已,做不出窮凶極惡。
內宅也好,寡母頗有手腕,治家慈厲並濟,婦孺無半點醃臢事,人丁如棋局時所言,一個幼女年方六歲,上下憐愛非常。
若真要謀個去處,謝府是頂好的。
唯一不好的,功名富貴乃是龍潭虎穴,伴君如伴虎,難保哪日謝簡失了君恩,謝家有滅門之禍。
不過這也就是好友間密話,山高怕跌,水深怕溺,大道坦途倒是太平,日日車碾來。
觀照道人輕捏著那一紙回信,宛若拈著個飛蛾在手,稍經用力,就要翅斷身折,一命嗚呼去。
再叫過停雲,觀照道人問:“那老夫人甚是喜歡你,你可願去她府上住些時日?”
“我能去給她唱經了?”停雲驚喜道:“唱哪本,早說我會的。”
“消災不在經文,你願意去,就去些時候。”
“願意願意我願意,昨兒她與我說,她府上有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姑娘,最喜歡糖人,就養了個做糖的,日日給她畫。
等我去了,也給我畫上一筐,我能拿些回來的吧。”停雲問。
“能的。”觀照真人點頭。
此事議定,謝老夫人先遣女使傳了話往自家,修行數日,與一個小菩薩有緣,想帶回家中住幾個時日,早些拾掇著來。
等從萬安寺啟程時,觀照道人親自收拾了包裹,看著停雲搶先蹦跳上了馬車,這頭與謝老夫人見禮道:
“她既去時,我不留她,她自回時,尊夫人莫要強留。”
謝老夫人心緒大好,如在京中席麵上風光爽朗,“我若是那行強事的,管叫個丫鬟婆子來這辦了就行,半點不往身上沾。
我與道人站在這,正為著道人你情我願她樂意。”說罷讓女使攙扶上了馬車。
等車輪滾滾去了山下,觀照道人微微歎了口氣回自己觀子,心上掛念,到底不怎麼擔憂。
一來她不知王家事,二來,想著若有不順意,停雲早些回來也是能的。
正如那日某女冠所言,道家不問善緣,隻講因果,有因必有果,救人是因,此行成善是果,若所救之人是奸盜匪強,此行成惡也是果。
那救還是不救呢?救即是沾染善惡於自身,不救方為大道。
她看分明師祖怕沾因所以少了善果,世人又苦於果總起妄因,俱是行有矛盾,思有重重。
故而自己不惑之年,仍舊難成無為,參不透玄妙,見不到三清,這廂若能將人送走,也許另有開悟。
停雲坐在馬車裡,一過寺前山路,迫不及待撩開簾子,探出半個腦袋,看道旁樹木長腳一般自個兒往後退,喜道:
“這個就好,以前我走,今日它們岔開腿自己走啦,她們走遠,我們就到了是不是。”
謝老夫人貼身女使芍藥也在馬車內,笑道:“小菩薩長在觀裡,何出媟言,叫人聽了笑話。”
謝老夫人特意交代,人前人後,就稱停雲作“菩薩”,全當個小字渾名來聽。
漢時觀音婢,隋有文殊奴,古來聖賢多有混名,百無禁忌,後院裡頭,稱得個“小菩薩”。
難得這兩日教導,停雲與謝家一行人親近,又是開懷上頭,也就無所謂喊自個兒菩薩不菩薩了。
隻她從未聽過“媟言”一說,想觀照道人常說慎言,估摸著兩個八九不離十,趕忙捂了下自個兒嘴,笑道:
“是了,師傅就不讓我這麼說,我上回往林子裡找黃精,遇見個砍柴的,他就這樣說。
山道苦的很,盯著地上走,走好幾時辰又累又熱,直罵天爺,為何要隻有人要翻山越嶺的。
所以要盯著路旁樹上去,樹就長手長腳,都岔開腿往自個兒身後跑,你看是不是,天下萬物都要翻山越嶺的,人也就不辛苦了。”
說話間手比腳劃,仍忍不住往外看,“現在就是樹跑了,咱們沒動,坐著也到了。”
女使看了眼謝老夫人,見她無甚表情,複笑著哄道:“小菩薩出了觀子,就是門戶裡頭娘子,行事言語,不比山間了。”
“不比不比,我去過山下,樣樣不同。”停雲渾沒聽出話裡意味,伸長脖子在外對著風,話語一吹,聽著嗚嗚咽咽的。
謝老夫人這才搖了搖頭,芍藥起身輕手將簾子往下扯了扯,擋住半邊窗,笑道:“行走風大,若是吹著就不好了。”
“那也是。”停雲把腦袋往裡縮了些。
崔婉早得了口信,一經底下來傳,即拉著謝熙,領了幾個丫鬟婆子在門前候著。
等謝老夫人下了馬車,女使將停雲半抱著扶下來。
崔婉上前笑著與謝老夫人見禮,轉頭瞧著停雲問:“這便是山上小菩薩麼?”
停雲今日著的是便衣,尋常淺色姑娘樣襦裙,上身添了件黛藍色對襟薄襖禦寒,雖不鮮豔,到底好過麻灰色道袍。
靈動在頭上,小兒發髻左右係了一對兒指尖大小懸鈴,微一搖晃,餘音漸響。
再往臉上一雙眸子天真澄澈,崔婉覺得眼緣甚合,就算要做個尋常姐兒養著,那也是個極好的。
更看其身量比纖雲高出小半個頭,定是年歲與王家退鋒更近,於情於理,挑不出半點毛病。
左右婆子催促道是“門前風冷,娘子夫人且回著裡間說話吧”。
謝熙拉著崔婉手,歪著腦袋盯了停雲許久,一頭紮進謝老夫人懷裡,指著停雲頭上響鈴,鬨著道:“我也要那個來,我也當菩薩。”
眾人一陣哄笑,謝老夫人摸了摸纖雲腦袋頂,笑道:“好,明兒個老祖母就與你打一對兒。”
說完朝著停雲道:“這個,是你纖雲妹妹,難為世事倒比書上巧,以後咱們屋裡頭,兩個雲兒來。”
又與崔婉交代道:“她是觀照真人的授篆童子,叫停雲。”
一邊說著話,丫鬟婆子們簇擁著老太太往裡,崔婉跟在身側,笑道:“確是巧事,問小菩薩,是哪個停呢。”
謝老夫人且記著觀照道人那話“彩雲雖好時時散,明月固圓日日缺”,這要答與崔婉,方外之人隨口話,求個千秋罷了,勿要太過講究。
停雲搶先道:“是五柳先生的停,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師傅說我去山上的時候,下著雨,恰她思親念友,就這麼喊我。”
她本不怯生,底下一眾丫鬟女使有意相哄,再看崔婉笑意溫和,果真有個自己一般的姑娘家,心中開懷,半點不怕人。
說完一轉頭,將髻上鈴鐺搖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望著纖雲問,“你又是哪個雲呢?”
“沒有兩個雲,是哪個纖,娘親說是哪個就是哪個。”謝熙反多有生分,時時打量,不肯與停雲親近。
停雲正欲辯駁,一行人過了門檻踩到回廊上,她見院子裡一棵老樹,主乾有小兒合抱那麼粗。
往上些,樹冠虯髯伸向四方,翠色如蓋,幾乎傾住半個門前迎客園,枝葉之間,紅果粒粒,上懸下垂,豐碩熱鬨。
她認識這是石榴果,隻是秋日早儘,山間石榴果都掉光了,葉子也隻剩下昏黃枯葉。
停雲奇怪道:“為什麼這樹上果子還這麼多呢,咱們觀子旁出了柿子,彆的早沒了。”
那頭拉著崔婉的謝熙與自己娘親大聲宣布,“她定不是個菩薩,她連燈籠都不認得啦。”
身旁女使忙笑著道:“小娘子認錯了,那不是果子。是冬日來了,樹上光禿禿的不中看,咱們閒著堆了燈籠上去玩。”
饒是午後,冬日間的太陽也隻得溫溫吞吞,並不十分明亮,停雲仔細看過,仍覺那樹上應該是掛滿了果子才對。
石榴果子上斑痕點點,裂口絲絲,有些還能看見蟲子爬過的痕跡,哪有人能把錦緞堆成這般像果子。
停雲道:“燈籠都是一樣色的,我怎麼看上頭亂七八糟的。”
幾個丫鬟齊齊捂嘴笑,道:“底下比著誰手巧,緞子堆了底色,拿絲線繡得呀,樹上葉子也是一般做的呢。”
謝老夫人笑道:“她從山上來,自是不知宅裡頭物事,看的多了,自然就認識了。”
世家望族,宅院都是祖上代代往下傳,那樹自種下去,就沒挪過窩,跟主家一般得仆婦好生侍弄,哪有不壯的。
又為著年節喜慶,少不得掛紅披綠,一日日一年年攢下來,竟能在冬日置上滿樹果。
說靡費,絲線碎布能值幾文銀錢,說尋常,枝繁葉茂儘是物力人工。
回廊走儘數步,眼看要過垂花廳門,停雲還頻頻回顧,怎麼也瞧不出那樹上東西是個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