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裡走,看這園中物事都怪,欄杆上頭狸奴又肥又胖,手摸上去,又硬又涼,原是個石頭雕了畫的。
簷下鸚哥五彩斑斕定一動不動定是假的吧,停雲上前要戳,那禽羽一張翅膀,“呼啦啦”飛出老遠。
樣樣怪,樣樣有趣,一行人且笑且走,好久還沒到內廳,停雲道:“這比山間林子還大,沒有師傅帶我多走幾次,我定是要迷路的。”
“那你住的長久些,底下人帶你來來回回趕著趟兒的走,閉著眼睛也是能到的。”女使笑著道。
旁側纖雲這會才活泛些,甩著胳膊道:“走的久了,就走不動了。”說罷一臉祈求看著崔婉,示意自個兒要抱。
崔婉輕搖了搖頭,謝老夫人側過半個身子,笑道:“你停雲姐姐,是能背著筐子在山間轉個整日的,哪像你一步半步就說動不了的。”
說說鬨鬨到了主院,管事的迎上,道是“換洗衣物按著交代一並備下了,膳食茶水都是為著遠道而歸的老太太特意熬煮的,消疲解乏。
隻是不知主家是先行沐浴,還是用些點心休憩片刻,一應吩咐,即刻傳去。”
崔婉略偏頭瞧了瞧站在一張檀木鎏金雲紋的圈椅前的謝老夫人並兩個雲兒,輕聲與管事的道:“茶水撿阿家喜歡的上,另多呈幾碟小娘子喜歡的糖果點心來。”
管事躬身稱是,崔婉上前兩步,看停雲手指在椅子紋路上細細摸索著,說的是:“這個雲畫的不好。”
纖雲說:“哪裡不好,書上都是這麼畫的,你說個好的來。”
兩個小兒童聲,叫謝老夫人聽得直樂,笑道:“我們都聽聽好的是個什麼模子。”她轉向停雲,“你且說個好的來。”
“總而不好,和觀子裡書上不同。”停雲眼珠子一轉,並未說出優劣高下,末了一仰頭,篤定道:“下回我拿摹本來,你瞧瞧就知道了。”
“一言為定,下回可要再來啊。”謝老夫人笑道。
“師傅許我,我定是還來的。”停雲手往那椅子圈上又摸了摸,確和觀子裡的不同。
觀子裡的雲紋用筆恣意不羈,勾線卷舒飄逸,椅子上的雲紋也是好的,停雲道:“這個也好,就是畫的方正了些。”
謝老夫人又笑:“祥雲紋求的是如意,若叫方圓無定,來去不由人,怎稱得上如意呢?
可知行有規,坐有矩,方正些才合其理,咱們這可不是道法自然的觀子啊。”
聽來也是,各處不同,停雲鬆了手,一臉驚喜往四處打量。
往日觀子裡常見隻有七八個女冠在,十天半月倒有個外人上山送柴火米糧,再要熱鬨,就得往萬安寺看僧人佛會了。
不過,就算僧人佛會,五六十個和尚全是光頭僧衣,齊刷刷的往大殿上一坐,跟山後菜園子蘿卜一個樣,齊齊列列的無個看頭。
山裡景致倒是不同,可惜樹不說話石頭啞,禽獸聽見聲音不要命的逃,哪處也不如此時,主家老幼天倫,仆婦高矮胖瘦,湊出個錦繡樣絢麗繁華。
再等底下端了幾碟蜜糖點心來,兩個小姑娘家心喜,坐到一處,纖雲不解山中事,停雲不曉園中樂,話湊到一處,說的格外快活。
崔婉與謝老夫人坐在一旁,頻頻相看,喜道:“竟像是自個兒宅子出來的,合乎極了。”
謝老夫人接過丫鬟遞的茶碗,就著蓋子撇了撇浮沫,再不似前些日子說話夾槍帶棒,調笑道:
“彆的倒也合乎,就是兩個站在一處,越發顯得纖雲身量寬了,你瞧,那停雲高是高些,纖雲竟比她胖了一大圈去。”
崔婉含笑跟著看過去,是這麼回事,女兒家生來小小的,吃食榮養她這個當娘親樣樣都盯著力求周到。
五歲前小孩子長身量,一個勁兒的往高了拔,沒怎麼往身上堆肉,隻瞧著臉上圓圓,手心肉肉,團子樣可愛,誰嫌胖去。
這一開始換乳牙,也不怎麼竄個兒,儘往橫著長,日日瞧著不覺,突而間來個單薄的,當真經不住比。
郎君求風流,姐兒論窈窕,崔婉不好意思道:“該是乳母給多了零嘴,晚間定是要好好說和說和。”
謝老夫人道:“郎君何時回來,底下幾個哥兒呢?”沒等崔婉答,自吹了口茶,又道:
“我自問問去處,見不見的無妨,等什麼時候正經住在園子裡再見也是能的。”
崔婉奇道:“莫不然,這回竟不是住下麼?”謝府家大業大,總不能過繼個黃毛姐兒,還要人上門住幾天嘗嘗鹹淡的吧。
“嗯,她有些來曆,不好強求,我看著也歡喜,住些時日再看吧。”謝老夫人道。
崔婉複往停雲處看過,心中倒無不喜,想著有些說道也是好的。
到底自個兒和梬姐姐情深誼濃,可憐天下父母心,不能把纖雲與王聿,那也不能隨便找個不三不四的就嫁了故人之子。
崔婉接著話頭道:“郎君還在朝事,年年過了秋日,天寧節連著冬至祭天大典,總是忙著的。
前兒還聽說,今歲太平,天家有意開酺宴,著百戲,京邑父老,與民同樂。”
謝老夫人道:“春賞秋祭,都是一個模子,郎君又不是第一回跟著主事,怎還忙的腳不沾地,人不歸家。”
“彆的倒好,是乾元樓的園子,近幾年隻供天家小住,底下也就沒興師動眾廢土木。
突而說要賜宴百姓以示君恩,工部和禮部都盯著,磚瓦門牆,少不得要翻修一些,以免失了天家氣度。
承哥兒幾個本是在家的,我想年歲尚小,無有大妨,本該跟著一道兒相迎,隻是前幾日,範中書家裡頭遣人遞了帖子與郎君。
說是元寧年間去遊山曆水的安樂公歸京,得範中書家裡邀請,在私院授課講學,短則十來日,長則二三月,憑公喜好。
良師本就難求,何況是範中書家裡人情,郎君這便著人將幾個哥兒都送過去了。
中書家裡小郎君本與承哥兒幾個年歲無差,有幸同門,是再好不過了。”
崔婉瞧著桌旁一眾女使和停雲二人,絮叨將宅子裡事說了個大概。
尋常子弟,多入公學,官宦人家,各有私塾,幾個常來常往的望族往往會請名師往各宅子裡輪流授課,好將家養小兒早早聚在一處。
現任中書平章事範瑀,是原禮部尚書,和謝家老爺子同在禮部,現兒個能維持著情誼,是極好的。
“確是幸事。”謝老夫人答得一句,“晚間可還歸家?”
“郎君思量日回一次即可,早去晚來,再遇上個風雨,平白耽誤工夫。”
“也好。”謝老夫人看向桌旁,“就幾個小娘子陪著清淨,索性是冬日裡還沒往各處走動過,咱們也尋個園子,帶上底下,開爐去。”
“阿家有此心最好了,我晚間便交代底下備事,熱熱鬨鬨的聚個席來。”崔婉道。
開爐也算是京中各家一樁要緊活兒,冬日寒氣日甚一日,小雪大雪一過,立冬吃了團飯,炭盆火爐就成了必備之物。
正式用上之前,可不得尋個好園好地,拜帖請來新友故交,吃喝玩鬨一場,再把各自壓箱底的炭餅拿出來比上一比。
花樣越是繁複,香氣越是沁人,燃燒的時長越久,燒過的碳粉越白,才知道誰家宅子裡女眷心頭靈巧,麵上光彩。
若再細致些,裝炭的手爐,護手的袖籠,熏香的中空壓襟配子,不求昂貴,但求自個兒做來單個,天底下尋不到一雙。
秋風一起,崔婉閒時就和女使丫鬟尋著閒時燒了果炭,磨成碳粉,再加了香料進去調和均勻,花模扣成形。
這還夠不上拿去見人的,幾日晴好晾乾了水氣,另拿筆沾了顏料,細細勾勒圖樣,遊魚飛燕,仙鶴鴛鴦,斑斕處要活過來似的,才算個功成。
“不好。”謝老夫人道:“咱們還是彆開這個口了,倒顯得上趕著給人推出去獻寶似得。
彆叫背後說起,你我挑個姐兒養,還特意給她辦個席麵見客,落人話柄。
我晚間,遞個話,著張太夫人請了就是。”
“阿家思慮周祥。”崔婉微微躬身,頷首道。
那頭兩個小兒笑鬨過,謝老夫人傳了膳食,一眾人圍著桌子落座,丫鬟端了水來淨手,隨後替各主家盛了清湯要用。
停雲接過湯碗道:“怎麼我們用膳,她們不用?”往日觀子裡,各師傅,都是坐在一處吃飯的。
“她們是女使,自有女使吃飯的地兒。”纖雲就坐在她側邊,搶著道。
“咱們今兒個行路回的晚,你也餓了,快吃吧。”謝老夫人避而未答,笑著勸道。
停雲聳了聳眉,看碗裡清水飄著兩片豆腐,喝了一口,卻是和跟山裡頭蘑菇熬出來的一個味。
蘑菇難得,隻有夏天雨後才長些,好不容易撿著好的,她連喝了兩口,並不追問。
雖觀裡無仆婦,可常見人有各類,幼年心性裡,隻記著師傅說的,著相不同。
“好喝極了。”她自感歎道,開懷去接丫鬟夾過來的菜。
午膳用罷,又和丫鬟姑子往園中各處遊玩,小兒不知倦,晚間風雨欲來,謝老夫人歇在自個兒院裡,說是不與郎君闔家用晚膳了。
崔婉知道其用意,哄過纖雲丟了手,將停雲送往了老太太房裡。
纖雲尚有不舍,嘟囔著嘴問:“明兒個這個姐姐走不走,她比彆家姐姐好。”
崔婉笑笑沒答,屋裡停雲在椅子上坐下,打著嗬欠問謝老夫人:“你想聽哪本經呢?師傅喜歡太一生水,我背的最好。”
她不拘束,摸了摸渾圓肚皮自言自語樣,“但是我怕水,地上如果全是水,人也要淹死了,哪能生出天呢。”
謝老夫人手撥著念珠笑,問“那天上若全是水呢。”
“天上若全是水,倒下來到處都下雨,日夜下雨,咱們也要淹死了。”
“那你為何怕水呢?”謝老夫人問。
萬安寺在高山上,泉水是有些,都是溪流細小,小兒亦可涉水而過,不像是能讓這滿山鑽的猴子害怕的。
更何況,那日見她坐在井邊洗藥,神色自若,不見半點慌張,哪裡就怕了。
“說不上來,若我手裡沒拿著個東西,看見一汪水,總覺得自個兒要栽進去啦,若我手上拿著什麼,我也就不怕了。
可就算我拿著,那地上全是水,拿著什麼也沒用啊,所以我不喜歡這個,但你要實在喜歡”
停雲歎了口氣,認命一般道:“我還是背給你的,師傅說,人求是他的因果,若是我勸了,就成了我的因果。
咱們修道之人,講一個”她搖頭晃腦,突而住口,看著謝老夫人道:“算了,我不是修道之人。
總之,你要聽什麼,我就念什麼。”
“我也不聽經文,讓人早些領你去睡了吧。”謝老夫人笑道。
停雲喜的一蹦而起,隻道是有吃有喝有玩還不用念經,許久沒這麼快活過。
謝老夫人吩咐底下將人領去客房,記起觀照道人說的“停雲身世”,猜當時幼兒尚小,心智不足,記不得諸多苦楚。
可腦子裡定是隱隱還在水中魘,泥裡身,唯有捏著觀照道人教的什麼東西,才能安穩。
世事有時,真是巧過了頭,王家小兒落水,她也落水,一般泥菩薩,各自渡江人。
彆院處謝簡聽說老母親連飯也不一起吃了,嗤道:“這真是,添個下人丫鬟,還要斷頓了。
早說讓底下人去相看個,銀貨兩訖的省事,莫不然娘親閒在後宅,閒出個昏昏來。”
纖雲在院裡撥開了落葉找草莖玩,並沒聽見父親言語,料來聽見了,也不知說的是誰。
崔婉替謝簡褪下官袍,遞上外衫,溫聲道:“外人聽去,要參郎君大不孝來。”
謝簡偏身過去,不以為意輕“嗤”了聲,崔婉趕著道:“是個極好的姐兒,我瞧過的。
誇不得口稱知書識禮,至少,是讀過幾本聖賢,和雲兒一起,做個玩伴也好。
往日想著買兩個年歲相當的跟著,阿家又說一樣的貓狗兒年歲,混在一起不定誰學誰,大些再看。
一來二去的,我看雲兒孤單,阿家膝下也空空,這若是添一個,兩廂其好的事,郎君不與阿家撮合就罷了,怎還背後埋怨起來。”
“門裡頭一腳下去踩死個螞蟻,也是認字的,算個什麼說道,十兩銀子往牙婆手裡,能砸出七八個來。”
謝簡穿過外衫推了崔婉手,欲言又止,話末隻說:“母親高興,隨著去吧。”
裡院停雲隨著兩個女使往偏房歇下,看屋裡軟枕錦被熏香,樣樣新鮮。
床前案幾上四五個高足蓮瓣白瓷碟子,裡頭格式果子糖豆堆的冒尖。
旁邊一塊脆生生白玉樣物事切的方方正正,上頭果真插著好些糖人,花鳥魚蟲,俱是小兒家喜歡的圖樣。
今兒來到一直玩鬨,她早忘了這茬,這會瞧見,更添驚喜,上前拔出一根,原底下白玉樣方塊是個蘿卜墩子。
卻不知這宅門裡頭蘿卜如何玉樣清透,山裡頭蘿卜白是白,霧蒙蒙的。
女使笑著道:“小菩薩可不怕獨自歇著,外頭嫲嫲娘子候著好些,口渴掌燈隻管呼一聲。”
又伸頭示意桌上道:“果子倒還吃得兩粒,點心蜜糖可彆再用多了,明兒個老太太知道,要怪我們底下顧的不周到。”
停雲仰頭,四下打量了一圈房屋,比山上是大的多,可她並無畏懼。
山上觀子夜裡隻有螢火星月,各師傅們了然因果,斷不會來哄個孩童,觀照道人也在彆處,她一個人尚且睡的極熟。
這裡處處有燈,偶爾飛蟲經過,亮的能看清翅膀上細密紋路。
怕是不怕的,隻是心中興奮,遲遲沒能入睡。
迷糊裡,似乎屋外夜雨,敲罷簷下窗欞,又打院裡芭蕉。
是叫芭蕉,寬闊的葉子從樹樁子頂上垂下,有小兒樣高,冬日裡還綠的像是要往外冒翠。
聽得久了,涓涓潺潺,一如流溪,她翻身夢囈,念的也是太一生水。
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時,此天所不能殺,地所不能埋,陰陽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謂聖。
背的很是艱難,說的是個什麼玩意兒,一概不知,反正師傅說她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