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早間晨曦初現,薄霧就散了個乾淨,四處亮亮堂堂,連屋裡桌椅都在瑩瑩生光。
底下女使催了停雲,雙手抖出來的是件鬆花色的雙襟薄棉短衣扣鬱金羅裙,最上頭擱著條深黃丹的錦緞帛子。
上了身一瞧,豎襟袖口裙角處皆用淺草色線勾了忍冬暗紋,微微翠氣如同山間草木剛從泥巴裡冒出個尖兒一樣,活潑的要鬨起來。
旁邊小丫鬟又遞上件外衫,笑道:“今日看著暖,袍子還是離不得,小娘子快穿著吧。”
停雲想了一陣,搖頭道:“昨兒個就熱的很,山上風大,我都習慣啦,畏暑不畏寒的。”
女使又勸:“這可使不得,老太太特意叮囑,萬一涼著了,都是我們底下罪過了。”
“各人自有因,冷著熱著是我自個兒挑的。”停雲雙腳點地,從梳妝台前椅子上跳下,笑道:“自該是我自個兒的果,我師傅經常這麼說。”
兩個女使雙雙捂著嘴笑,片刻將人帶去謝老夫人院裡前廳,果聽見謝老夫人問:“怎穿的如此單薄,昨兒個身上還籠著件襖子呢。”
女使笑道:“小菩薩說她有老祖宗庇佑,心口身上都是熱氣兒,隻差往外冒汗,不肯再穿衫子了。”
說罷皆盯著停雲瞧,停雲道:“我可沒這麼說,山上冷,下來就熱了,昨兒個穿著襖子也是要脫的,今天就無須費事了。”
旁兒個崔婉和纖雲在軟榻上玩著,聽見聲音,一並探出頭瞧,崔婉笑道:“這黃色明亮,看著也暖氣洋洋的。
那也還是披個褙子好,去了園兒裡,咱們可是外頭玩鬨,總有棚子帳子遮不著的,風一吹,就涼了。”
纖雲道:“是的,秋千架子好高呢,上頭風特彆大,到時候你要不敢上去了。”
“正是,”謝老夫人對那抱著外衫的丫鬟一努頭,示意將衫子與停雲披上,一邊道:
“小兒體弱,你在觀子裡也就罷了,這要有個風寒腦熱的,過幾日回去,你師傅隻怕要與我吵鬨。”
不由得停雲多想,那小丫鬟緊趕著湊到身邊,將衫子給她披在了身上,係好腰間締帶,又領著人上前了兩步。
“是成套的有趣兒,絲綿不比綢紗輕薄,又不是毛皮緞子厚重,不上不下的,單看總是差點什麼,這外衫一搭,折中就順眼多了。”謝老夫人打量道。
尺寸合的也好,外褙寬袖剛好蓋住停雲那倆不肯摘的醜珠子手串,隻顯著前日張太夫人送的赤金纏花鏈子。
花蕊隨著胳膊搖搖晃晃,任誰看了,也要說是富貴窩裡堆出來的明媚姐兒。
停雲垂目想了想,到底沒做反駁,往日各個師傅甚少規勸自己什麼,就算有些分歧,大家討論一陣,斷沒有這樣貿貿然替自己做決定的。
冷與熱,不是自個兒知道麼,可這會個個都說著冷,好像人一多,就有道理起來。
她也沒做分辯,由丫鬟牽著往謝老夫人身旁靠著纖雲落了座,纖雲推出兩個個陶瓷燒的小玩意兒,一隻白底粉彩的小鳥站在輪軸上。
“你一個,我一個,用線一拉,就能飛起來啦,還會鳴叫呢。”她將其中一個遞給停雲,笑道:“好不好玩。”
這東西肯定飛不起,但小兒哪問道理,隻顧得樂子,停雲瞬間忘了身上衫子,接過一個細細看起來。
謝老夫人吩咐底下傳了膳食來,眾人用過,隨即和丫鬟婆子出門,上了備著的馬車。
張家彆院在城北郊,要穿過大半個京城,市井裡混飯吃的男女老少出門都早,車馬過處,街上已是行人如織。
這會去張家彆院的馬車比從山上回來那次要大的多,跟個常人居住的屋子一般,有桌有椅有軟榻,停雲半臥著,便不覺像上回顛簸。
馬夫牽著韁繩走走停停,又聽外頭吆喝聲此起彼伏,掀簾要看,貼身跟著的女使輕手按著她胳膊,溫聲道:“人多眼雜,小菩薩不好拋頭露麵。”
“怎麼了?”停雲問。
崔婉笑著接話道:“這個理兒,京中行街不比山上,偶爾遇著都是姑子僧人。
你倒看外頭男男女女,誰個知道他是做什麼營生,萬一看車裡富貴,又看幾個姐兒衣衫錦繡,若起個歹心,往前頭一站
咱們底下人是跟著好些,雖不懼他生事,憑白給他牽扯,誤了宅子裡名聲,可是不好?”
這話聽來也有道理,她本不是個瞧著熱鬨不放的,停雲點了點頭,任由女使將簾子放下來捋了捋。
西風再吹不進馬車,不一會兒便覺身上有些熱起來,有心要解開衣裳帶子,崔婉規勸道:
“一會各家夫人娘子可都瞧著呢,好些沒成年的衙內公子哥兒也在場,哪有姐兒衣衫不整的能進去。”
纖雲趁手將個銀質的九連環遞過來,雀躍聲問:“你可會解這個,家裡原隻有大哥哥會解,教了我,如今我也會了。”
停雲便不與崔婉爭辯,稍微挪了挪,跟著纖雲坐到一處,一門心思用在了九連環上。
正經家姐兒,規訓都在日常點滴無聲處,上聆祖宗,下依德行。
謝家且看停雲不見絲毫反駁,是各自認同,是個聽教化的乖順孩子。
旁兒女使與謝老夫人眼對眼瞧過,看著老太太也輕點了頭,緊趕著從食盒裡取了茶水麵果子出來。
婆媳仆婦圍著兩個小兒閒話笑鬨,外頭嘈雜聲漸隱漸無,停雲注意力還在謝宅那些小玩意上,馬車停下,外頭駕車的喊:“老祖宗,咱們到了。”
掀簾的卻不是謝家女使,而是一張胖乎乎的中年婦女臉頂著一張紅花山穀巾探進車廂裡,嘴裡喊著:“來了來了,可算是來了。”
目光在車廂數人身上一轉,歇在停雲身上,麵衝著謝老夫人一哽脖子,故意道:
“今兒個我可要得罪老太太了,先不請您來。”
謝老夫人笑道:“我一見是你來迎人,便知今兒個得不了好,管叫你家老夫人誠心的不是。”
崔婉略躬了躬身,笑著道:“劉嫲嫲安好。”
原來人是張太夫人在宅子裡的管事女使,跟著張太夫人三四十年了。
張家人丁興旺,老祖宗卻隻得張太夫人一人,輩分壓在那,又有親養的姐兒進了宮,憑她說刮風,旁人就得拿簾子撐天上擋著雨去。
主家鎮的住,跟著的人也得臉,便是底下哥姐兒,見了劉管事,也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嫲嫲,難為她今日站在這做個迎客活計。
“謝家娘子安好。”劉嫲嫲朝著崔婉俯身算是見禮,跟著目光往兩個姐兒身上探究,笑道:“老夫人這話可說對了,管教咱家老祖宗是存心的。
前兒個回來,早晚的跟我嘮叨,說您老太太山上幾日,帶回個菩薩姐兒來,和家裡雲姐兒一般福相,湊成好事一雙啦。
老天爺恁的是不公平,倒叫一個兩個的都奔著謝家宅子去了,我那頭門子裡三年添好幾個,竟是小子。
你說老祖宗是不是存心叫我慪氣來,吃吃不得,睡睡不好,一門心思等著老太太您帶來瞧瞧。
要是沒那麼好,哼
哎喲,”她拍了一巴掌自己胸口,“看我這著急忙慌的,都顧不上讓人下車說話了,老祖宗知道了,叫我給張家府裡頭省椅子腿兒呢。
來來來”劉嫲嫲在纖雲和停雲身上來回打量一陣,咂舌一聲,為難朝著崔婉道:“我的個好娘子,你是給自家姐兒怎麼養的。
我也就小半年沒瞧著她,上回身上還奶味兒呢,這會一雙牡丹花兒開一起,實實的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你倒與我做個好人,告訴我”
一車人裡頭隻得小兒不識趣,“劉嫲嫲,我認得你”纖雲打斷道,停雲在旁抿嘴笑,覺得這老婦人和九連環似的好玩。
“哦你是雲姐兒,”劉嫲嫲伸指點道:“來來來,和你旁兒那小菩薩,趕緊下來吧,彆耽誤咱們老夫人進去,一會怪罪我怠慢。”
“去吧。”崔婉將纖雲扶起,另頭女使扶著停雲,一並下了馬車,後頭又等崔婉下來,最後才扶了謝老夫人下來。
劉嫲嫲一手拉了停雲,甩著帕子道:“我就不扶老太太了,我牽小姑娘來,裡頭好些娘子夫人方才調笑,我可一一記著呢。
說咱們家老祖宗,眼神不好使了,什麼公主娘娘沒見過,一個姐兒誇的天花亂墜的,這就帶進去,各自都瞧瞧,我婆子也贏一盅酒來吃。”
話如此說,她拉了纖雲站到一旁,等著謝老夫人與崔婉先進,這才領著停雲跟在後頭。
謝老夫人心裡門清,這也就是張太夫人吩咐底下趕著做筏子,要讓停雲名聲好聽些,以後入了謝府,免不得要和各家姐兒來往的。
不明不白外頭突而領來的一個,謝府裡頭人編排的再好聽,旁人說急了眼,不定嚼舌出個什麼來。
到底張府裡是皇親,有她給個體麵,旁人背後閒話也得先掂量掂量。
論起情分,謝老夫人自認還沒能讓張太夫人做到如此地步,也就是宮裡如姐兒都快成張太夫人心病了。
想到此處,免不得謝老夫人輕歎了聲,莫不然真的是人老了反爾重情,誰家婦人沒送過幾個娘子姐兒出閣呢。
一行人走不多久,過了幾處,停雲隻覺眼前突然空曠,原是一個巨大的草皮場子,放眼望不到頭。
場子近處早搭好了暖閣茶台,三三兩兩衣衫錦繡的婦人姐兒小哥或坐或跑,時而聽得笑聲。
崔婉拉著纖雲尋常過去,停雲卻是絆了一下腳底,覺得這兒有些人太多了。
那劉嫲嫲察覺到她不對,跟著俯身問:“怎的了,莫不是咱們家地不平,還絆著你小菩薩?”
她愈加不好意思起來,再與諸多人會麵,隻顧得躬身見禮,不肯抬頭,幸而張太夫人並不為難,吩咐底下早早帶著玩兒去。
這頭又領著謝老夫人隨著女使,一路行到中央一個四方茶台,一方已經坐著中書平章事家的大娘子鄭瑛。
另一方坐著的乃是前館閣學士安樂公後續弦扶正的大娘子薑宜,人稱薑素娘。
謝老夫人認得鄭瑛,對薑素娘卻頗為陌生,看其樣貌,和幾個老婦的年齡應該相差甚遠,不知怎地坐到了這。
張太夫人笑著推了茶水道:“人得了菩薩,就是來的晚了,要我們一個個的在這坐著等她。”
說著抬手示意薑素娘道:“安樂公家的主母,這些日子在中書家裡當先生呢。
咱們一塊兒過來湊個熱鬨,坐吧坐吧,虧得我巴巴去接你那姐兒,她到怯起生,不肯過來陪著吃茶。”
謝老夫人這才落座,笑道:“你實在喜歡,拿了去,省的成日見人念叨。
不瞞您二位,確是這她先在觀子裡看見的,奈何與我八字合的很,我就搶著要了。”
薑素娘跟著謝老夫人所指看過去,她既不認識纖雲也不認識停雲,總而京中人事,各有各的不同,真看起來,又八九不離十。
她也深知這群人瞧不上自己是個續弦,自個兒又犯不著討好,附和兩聲,就此算了。
若非安樂公在範中書家裡做私塾給幾個哥兒授課,她這會也坐不到一群高門娘子席間來。
鄭瑛笑道:“我看,是不想讓我們瞧仔細了,哪有說外頭撿個阿貓阿狗當菩薩的。
怕不是你家小郎君,行了風流事,恐那禦史台一筆折子參到今上去,要治他個無媒無聘
你這千方百計的,到這來給咱們使眼子呢,我可不幫著你說話的,敢叫我屋裡頭老東西聽了,笑話我蠢笨。”
此話一出,四周附和聲眾,隻說謝家郎君自從娶了崔婉,十來年沒添個新人,哪有男子從一而終的活。
張太夫人哈哈笑道:“這可是冤了海去,我查根查底的查了,那孩子生在天底下,養在觀子裡。
可憐我查的勤快要領我家來,果兒讓彆人摘了。”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這話頭子才算是接了去,再看場下,各家郎君姐兒爭起了彩頭。
那邊鄭瑛與薑素娘道:“你也是年輕一輩兒的,隻管鬨去吧,彆讓我們幾個老東西拘著你。”
薑素娘心裡明鏡這是要將自己支開,躍躍欲試道:“早就想提了,又恐冒犯了各位,我這就去啦。”
說罷起身告了個禮,領著自己兩個貼身女使離了席。
人一走,謝老夫人飲了口茶,輕道:“好端端的,安樂公回京做什麼。”
張太夫人一拍巴掌,大聲喊:“好!”下頭是她的重孫張瑾在馬背上搶了個球花來。
鄭瑛與謝老夫人皆是沒聽見一般,麵色絲毫不改:“當然是為著他親傳門人太子的事兒。”
“太子如何,沒聽我家那位說起,安穩這些年了,怎麼到了了還出亂子不成。”謝老夫人跟著目視前方,看底下球花又被好像是檢事郎家的小哥兒搶了去。
今上現年四十有七,底下兒子七八個,太子立嫡立長挑不出毛病來,不巧就是年歲長了。
兒壯父不肯老,皇位這東西,有且僅有一個,隻能等著蔭補,偏偏又不是隻有他一個能等。
“風言風語罷了,你若正經問,我是答不上來的,你問安樂公為何在我處,偶爾聽我家那位提得一嘴。
約莫是今上有意,選些心腹,至於給誰,說不好來,你倒也不必憂心,中書門下,總是跟著今上的。
若不叫你家謝簡跟著,何苦遞帖子著你家兒郎來範府吃喝呢。”
謝老夫人歎了口氣,“這可真是吃喝著了,你不說我也就安安心心吃了,你這一說,今日這頓茶也喝不安樂了。”
文武在朝,自身犯事兒反到不是什麼要命勾當,誰還沒有個丟三差四的時候。
怕就怕在上頭的人鬨起來,金鑾殿上站錯一隻腳,家族就沒了。
“早著呢,今上身康體健”張太夫人看著下頭,興致闌珊:“我看十年八年,你我都太平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