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點,景陽鐘響徹紫禁城。
太極殿內,鎏金銅鶴香爐吐出的龍涎香也壓不住那股無形的肅殺之氣。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鴉雀無聲。
連平日最敢直諫的禦史大夫都低垂著頭,不敢直視龍椅上那道明黃身影。
“啪!”
一份奏折被狠狠摔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
年輕的皇帝緩緩站起,十二旒冕冠前的玉珠劇烈晃動,遮不住他眼中雷霆。
“一百三十七條人命!就在朕的眼皮底下!”
皇帝的聲音並不高,卻震得殿柱都在輕顫。
“陸明德,你掌大理寺八年,就是這麼給朕當差的?”
大理寺卿陸明德撲通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
他今日特意換上了洗得發白的舊官服,卻更顯得麵色灰敗。
“臣、臣萬死……”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天香樓一案確有蹊蹺,臣已命人……”
“蹊蹺?”皇帝冷笑一聲,忽然抓起案上茶盞擲下。
青瓷在陸明德麵前炸開,碎片劃破了他的臉頰。
“滿樓的百姓被焚屍滅跡!這是謀逆!是挑釁!”
殿角銅漏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催命符。
陸明德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中衣,額前的傷口滲出血珠,順著鼻梁滑到唇邊,鹹腥刺喉。
皇帝走下禦階,明黃龍靴踏過那本奏折,留下清晰的腳印。
“朕給你一個月。”
他在陸明德麵前站定,聲音突然輕得像羽毛,卻讓滿朝文武毛骨悚然。
這是承平帝發怒的前兆。
“查不出真凶,你這頂烏紗……就用腦袋來抵,還有你們這些人,此案不水落石出,你們都給朕緊著自己的腦袋!”
一時間滿殿嘩然。
幾位老臣瞬間麵如土色,戶部尚書甚至踉蹌了一下。
裴臨淵站在刑部官員隊列中,目光陰冷。
“退朝!”
隨著太監尖利的唱喝,百官跪拜。
皇帝起身時,冕旒下的目光掃過定國公所在的位置,那位老狐狸今日異常安靜,連呼吸都輕不可聞。
裴臨淵走在最後,聽見身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回頭看見陸明德正用袖口擦拭嘴角,那抹刺目的鮮紅在靛藍官服上格外紮眼。
……
五更天,京城籠罩在破曉前的晦暗中。
“咣——咣——”
銅鑼聲驟然撕裂夜的寂靜,緊接著是紛亂的馬蹄聲與甲胄碰撞的金屬聲。
睡夢中的百姓被驚醒,膽大的推開窗縫窺視。
隻見一隊隊身著皂衣的衙役舉著火把穿街過巷,火光映著他們腰間明晃晃的鋼刀。
“奉旨拿人!開門!”
粗魯的砸門聲在甜水巷響起。
一個穿著中衣的中年漢子剛拉開門閂,就被兩個衙役按倒在地。
“官爺!小人是賣炊餅的王二啊!從未作奸犯科……”
“少廢話!”領頭的班頭一腳踹在他腰眼上,“上個月十五,你是不是往天香樓送過炊餅?”
王二疼得蜷縮成團:“那、那是樓裡龜公訂的……”
“帶走!”班頭一揮手,“凡與天香樓有往來者,一律押回大理寺問話!”
同樣的一幕在京城各處上演。
綢緞莊的夥計因為給天香樓舞姬裁過衣裳被鎖走。
西城的老更夫隻因每日路過天香樓後門就被按在牆上搜身。
甚至連天香樓隔壁茶肆的老板娘都被拖了出來,發髻散亂地被塞進囚車。
“造孽啊……”一個白發老者扶著門框顫抖,“這是要血流成河……”
最駭人的是國子監幾位學生被抓的場景。
他們不過是在上元節後結伴去天香樓飲過一回酒,如今被鐵鏈鎖成一串,青衫上沾滿衙役的鞋印。
其中一個書生試圖辯解,立刻被水火棍打斷了門牙,鮮血染紅前襟。
“爹!娘!”
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哭喊著,他的父親是城南有名的郎中,此刻正被衙役反剪雙手押上囚車
“我兒隻是去送藥啊!天香樓有人染了風寒……”
“閉嘴!”衙役一棍子抽在郎中腿上,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再嚷連你一起抓!”
晨光漸亮時,大理寺門前已經排起長隊。
哭嚎的婦孺被持刀侍衛攔在外圍,囚犯們像牲口一樣被驅趕進側門。
有個穿錦袍的富商偷偷塞給班頭一袋銀子,立刻被摘了鐐銬從後門放走。
“看見沒?”
人群中有個挑擔的貨郎壓低聲音。
“東街李掌櫃交了三百兩,昨兒個半夜就回家了。西市賣胭脂的張寡婦沒錢打點,今早被抬出來時……已經沒人形了。”
他話未說完,大理寺偏門“吱呀”打開,兩個雜役拖著一卷草席出來,席子縫隙間垂下一隻青紫的手,腕上還戴著斷了的玉鐲。
“作孽啊……”一個老婦人跪倒在地,朝著皇宮方向連連磕頭,“皇上開恩啊……”
她額頭磕出血來,卻被侍衛一腳踹開:“滾遠點!妨礙公務,連你一起下獄!”
茶樓二樓,裴臨淵臨窗而坐,指節輕輕叩著檀木桌案。
他麵前攤著本冊子,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今日被抓者的名單。
每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他眉頭就皺緊一分。
“大人。”扮作小廝的刑部密探湊過來低語,“陸明德這老狐狸,專挑沒背景的下手。但凡家裡有個一官半職的,都隻是走個過場就放了。”
裴臨淵目光落在名單某個被朱筆圈起的名字上——“周太醫”。
這位太醫院前任院判,正是二十年前負責查驗辰貴妃屍首的人。
“繼續盯著。”他合上冊子,“特彆是交了贖銀放出來的,一個都彆漏。”
密探領命而去。
裴臨淵望向窗外,正看見一隊新的囚犯被押來。
為首的是個穿粗布衣裳的姑娘,約莫十七八歲,懷裡緊緊抱著個包袱。
“那是誰?”
“回大人,天香樓漿洗房的丫頭。”茶博士一邊續茶一邊歎氣,“可憐見的,爹娘早沒了,就靠給樓裡洗衣養活弟妹……”
話音未落,樓下突然騷動起來。
那姑娘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撞開衙役,將包袱扔給人群裡兩個瘦小的孩子。
“照顧好小妹!”
說完轉身就往大理寺門前的石獅子上撞去!
鮮血頓時噴濺在漢白玉基座上,她軟綿綿地滑倒在地,眼睛還望著那兩個哭喊的孩子。
“晦氣!”班頭罵咧咧地踢了踢屍體,“拖去亂葬崗!”
裴臨淵手中的茶盞“哢”地裂了道縫。
他放下幾枚銅錢起身,最後看了眼那灘尚未凝固的血跡。
拐進暗巷時,一個賣花女與他擦肩而過,飛快地塞了張字條在他袖中。
展開一看,隻有寥寥數字。
“陸受賄逾萬兩,夜會定國公府。”
與此同時,沈淩瑤正站在沈府後院的閣樓上,透過窗欞望著遠處大理寺方向升起的黑煙。
青杏慌慌張張跑上來:“小姐!不好了!常來送胭脂的薛婆婆也被抓了!她孫女在門外哭呢……”
沈淩瑤猛地轉身:“薛婆婆?她不是早就離開天香樓了嗎”
“說是……說是二十年前在天香樓當過廚娘……”青杏抹著眼淚,“那孩子說,婆婆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都送去了,人也沒放出來……”
小丫鬟的話還沒說完,院門外便響起了砸門聲。
“大理寺辦案,趕緊開門!”
沈淩瑤臉色一冷,知道自己是躲不過去了。
“姑娘,怎麼辦啊?”小丫鬟慌亂無措,臉上全是眼淚。
“彆怕,拿我的披風來,若是一個時辰內我還沒出來,就去庫房取五百兩到大理寺贖人。”
“為何不直接交銀子避禍?”小丫鬟不解。
沈淩瑤一邊係披風一邊看著外頭,目光幽深。
“我想看看……人間煉獄是什麼模樣。”
……
大理寺公堂前,四頂青布小轎同時落地。
沈淩瑤掀開轎簾時,正看見謝沉鳶站在不遠處懷玉。
後麵轎子裡,蘇婉柔的淡綠羅裙和柳如萱的鵝黃褙子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
“沈姐姐……”謝沉鳶快步過來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彆怕,我兄長已經去請父親舊部說情了。”
沈淩瑤搖搖頭,目光掃過公堂前持刀的衙役。
那些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她素白的衣裙。
今日她特意穿了最簡樸的衣裳,不施粉黛,隻在腕間纏了條白紗遮住那朵梅花印記。
幾人走進公堂,外頭圍觀的人看到是四位姑娘,不由議論紛紛。
“肅靜!”
驚堂木炸響,大理寺卿陸明德高坐堂上。
他今日換了身嶄新的絳紫官服,胸前補子上的獬豸獸張牙舞爪,襯得那張保養得宜的臉愈發陰沉。
“帶人犯!”
水火棍敲擊青石板的聲響中,四人被帶上公堂。
“你們四個見了本官為何不跪?”陸明德質問。
“陸大人好大的官威。”謝沉鳶冷笑,“我父親是鎮北將軍謝鋒,按律,三品以上官員親眷可站立受審。”
陸明德眯起眼睛,目光轉向蘇婉柔:“這位是?”
“家父太醫院院使蘇明遠。”蘇婉柔聲音雖輕,卻清晰可聞,“正四品。”
“家父禮部侍郎柳世安。”柳如萱跟著補充,鵝黃衣袖微微發顫,“從三品。”
堂上一片死寂。
沈淩瑤孤零零地跪在冰涼的石板上,聽著身後衙役的竊竊私語。
“就這個沒靠山……”
“聽說她爹還是她親手送上的斷頭台……”
“嘖嘖,今日怕是要脫層皮……”
……
陸明德的目光像毒蛇般纏上沈淩瑤:“沈氏,你可知罪?”
“民女不知。”
沈淩瑤抬頭,正對上陸明德閃爍的眼神。
“那日去天香樓賞燈,滿京城的公子小姐都有目共睹。若因此獲罪,請大人明示所犯何條?”
“啪!”驚堂木再次炸響。
“伶牙俐齒!”陸明德冷笑,“本官問你,那夜你可曾與花魁娘子密會?”
“民女確實猜謎贏了花魁娘子的酒宴,但所謂密會。卻是無稽之談。”
“大人!”謝沉鳶突然打斷,“那日我們四人都在場,花魁娘子不過是為我們撫琴,算什麼密會?”
“就是!”柳如萱壯著膽子附和,“若說沈姐姐密會,那我們三人都喝了花魁娘子的酒呢!“
陸明德臉色陰沉如水:“三位小姐,本官問的是沈氏。”
“可我們說的就是沈姐姐的事啊。”
蘇婉柔細聲細氣地補了一句。
“那日我們形影不離,大人若不信,大可傳目擊者前來來對質。”
堂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幾個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在衙役引領下匆匆進來,正是謝將軍、蘇太醫和柳侍郎。
“陸大人。”謝鋒抱拳一禮,鎧甲鏗鏘作響,“小女頑劣,若有冒犯,還望海涵。”
陸明德麵色變了變,勉強擠出一絲笑:“謝將軍言重了。三位小姐隻是協助調查,問完話便可回府。”
沈淩瑤跪在原地,看著三位長輩將各自的女兒護在身後。
謝沉鳶掙紮著想說什麼,被她父親一個眼神製止。
蘇婉柔被蘇太醫拉著胳膊往外走,還不住回頭張望。
柳如萱最是可憐,直接被柳侍郎拽出了公堂,鵝黃裙角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至於沈氏……”
陸明德的聲音突然陰冷下來。
“涉嫌勾結逆犯,需留堂細審。來人!上拶指!”
“且慢!”
裴臨淵的聲音如冷刃劈開公堂的壓抑。
他一身墨藍官服大步而入,腰間刑部令牌在晨光中泛著寒芒。
“陸大人好急的性子。”他站到沈淩瑤身側,袖袍不經意地拂過她發抖的指尖,“皇上剛下的口諭,天香樓一案轉交刑部審理。這人,本官帶走了。”
陸明德猛地站起:“這不合規矩!本官還未……”
“陸大人。”裴臨淵從懷中取出一卷黃綾,“要看看聖旨嗎?”
陸明德頓時臉色難看,一時間啞口無言。
“沈小姐。”裴臨淵輕聲提醒,“該走了。”
陸明德站在案後,臉色陰晴不定。
直到沈淩瑤被裴臨淵護送出大堂,才聽見身後傳來驚堂木重重一拍。
“退堂!”
跨出大理寺門檻時,沈淩瑤回頭望了一眼。
陸明德站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下,正用一方雪白帕子擦拭額頭的冷汗。
陽光透過窗欞,將他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條垂死的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