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地牢深處,水聲滴答,黴味混雜著血腥和一種奇異的、揮之不去的甜膩辛辣氣息——那是“阿勃參”的餘韻,如同無形的鬼魅,纏繞著每一個踏入此間的人。米赫達德被沉重的鐵鏈鎖在冰冷的石牆上,臉上和手上被腐蝕性粉末灼傷的創口紅腫潰爛,膿血混著汗水蜿蜒流下。琵琶鎖深深嵌入他的肩胛骨,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來筋骨撕裂的劇痛,讓他那張原本還算端正的波斯麵孔扭曲如惡鬼。
侯硯卿站在他對麵,陰影覆蓋了半邊身子,隻有手中那枚純金打造、鑲嵌寶石的方匣在火把光芒下熠熠生輝。他並未打開匣子,隻是用指尖緩緩摩挲著匣底那個凹凸起伏的“狼神噬日”圖騰,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米赫達德渙散而痛苦的眼瞳。
“米赫達德,或者,我該叫你‘狼牙’?”侯硯卿的聲音在地牢的沉寂中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穿透力,“範陽‘曳落河’親衛營的‘狼牙’,潛伏長安,就為了守著這一匣子能燒穿人命的‘神香’?”
米赫達德的身體猛地一顫,琵琶鎖的鐵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自己血的腥鹹,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眼神怨毒而絕望。
“不說?”侯硯卿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不再看米赫達德,而是緩緩打開了金匣。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膩辛辣異香瞬間爆發,霸道地驅散了地牢的黴味,如同一條無形的毒蛇,鑽入米赫達德的鼻腔,刺激著他潰爛的傷口,帶來一陣鑽心的灼痛和更深層的恐懼。他記得這香!在範陽的秘密祭壇上,在處置叛徒和祭品時,那些薩滿巫師點燃它,看著人在幽藍火焰中扭曲哀嚎的景象!
“阿勃參…狼神的祭品…”米赫達德的精神防線在這熟悉的、象征著死亡與恐怖的氣息衝擊下,終於開始崩潰,他痛苦地出聲。
“祭品?”侯硯卿目光如電,“霓裳娘子,就是你們選定的祭品?在曲江池畔,在萬眾矚目之下,用這‘神香’點燃一場‘天罰’的獻祭?為了什麼?”
“不…不全是…”米赫達德的聲音嘶啞破碎,琵琶鎖的劇痛和“阿勃參”帶來的恐懼回憶交織,讓他神誌混亂,“她是…鑰匙…也是…祭品…”
“鑰匙?”侯硯卿心頭猛地一跳,追問道,“開什麼鎖?這金匣的鎖,還是…彆的鎖?”
米赫達德眼神空洞,仿佛陷入某種恐怖的回憶,喃喃道:“鎖…樂譜…藏在…太樂署…《破陣樂》…癸巳夜…血…好多血…”
樂譜?太樂署?《破陣樂》?癸巳夜?
幾個破碎的詞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侯硯卿心中激起層層漣漪!霓裳娘子是太樂署出身,以善舞《霓裳羽衣》聞名,但從未聽說過她與《破陣樂》有關!癸巳夜…天寶四載之前,上一個癸巳年…那是開元二十一年!距今已十載有餘!那一夜發生了什麼?
“什麼樂譜?藏在太樂署哪裡?癸巳夜的血案又是什麼?”侯硯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力,步步緊逼!
然而,米赫達德似乎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頭猛地一垂,徹底昏死過去,隻有琵琶鎖的鐵鏈隨著他微弱的呼吸輕輕晃動。
線索再次中斷!但“太樂署”、“《破陣樂》”、“癸巳夜”這幾個關鍵詞,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磷火,指向了一個塵封多年、可能蘊藏著巨大秘密的方向!
侯硯卿臉色陰沉地合上金匣,那詭異的甜香瞬間收斂。他不再看昏死的米赫達德,轉身大步走出地牢,對著守在外麵的心腹司直沉聲道:“立刻去查!開元二十一年癸巳夜,長安城,尤其是太樂署附近,可曾發生過重大血案?卷宗!人證!掘地三尺也要給我翻出來!另外,調閱太樂署所有關於《破陣樂》的樂譜存檔,尤其是開元二十一年前後的!我要親自去太樂署!”
“是!”司直領命,匆匆而去。
侯硯卿沒有回刑部官廨,而是策馬直奔位於皇城西南隅、鄰近鴻臚寺的太樂署。天色已近正午,陽光熾烈,但侯硯卿的心頭卻籠罩著一層寒冰。金匣入手,“曳落河”殺手伏誅,波斯奸細落網,看似“牡丹燈焚案”已近尾聲。但米赫達德口中吐露的“鑰匙”、“祭品”、“樂譜”、“癸巳夜血案”,卻如同冰山一角,預示著霓裳娘子焚身背後,隱藏著一個更為龐大、更為久遠、也更為血腥的秘密!
太樂署的署衙並不算宏偉,但規製嚴謹。飛簷鬥拱,朱漆大門,門前兩株古槐鬱鬱蔥蔥。空氣中飄蕩著絲竹管弦試音調弦的聲響,間或夾雜著歌伎清越的練嗓聲,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然而,當一身緋袍、腰懸銀魚袋的刑部侍郎侯硯卿帶著數名精悍差役出現在門口時,這祥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署丞是個年約五旬、麵白無須的老者,聞訊慌忙迎出,臉上堆著謙卑而惶恐的笑容,深深揖禮:“不知侯侍郎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不知侍郎駕臨鄙署,有何貴乾?”他目光掃過侯硯卿身後差役冷峻的麵孔,心中七上八下。
“奉旨查案。”侯硯卿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亮出腰牌,“霓裳娘子一案,牽涉太樂署舊檔。本官需查閱署內所有關於《破陣樂》的樂譜存檔,尤其是開元二十一年癸巳年間的所有記錄,以及…當年所有樂工、舞伎的名冊。”
“《破陣樂》?癸巳年?”署丞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雖然隻是一瞬,卻沒能逃過侯硯卿銳利的眼睛。他搓著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這個…侯侍郎,《破陣樂》乃軍國大樂,樂譜存檔確實在署中。隻是…隻是年代久遠,尤其是開元二十一年之前的卷宗…曆經庫房搬遷、蟲蛀鼠咬,恐怕…恐怕多有散佚殘缺…至於名冊,樂工舞伎更迭頻繁…”
“散佚殘缺?”侯硯卿打斷他,目光如炬,直刺署丞躲閃的眼神,“署丞大人,霓裳娘子焚身一案,聖上震怒,著刑部嚴查!任何線索,不容有失!即便隻剩片紙隻字,本官也要看!帶路,去庫房!”
“是…是…”署丞被侯硯卿的氣勢所懾,不敢再推脫,隻得擦著汗,引著侯硯卿一行人穿過回廊庭院,走向太樂署深處存放檔案的庫房。
庫房位於署衙最偏僻的西北角,是一座獨立的青磚小樓,門窗緊閉,銅鎖鏽跡斑斑,顯然少有人至。署丞哆哆嗦嗦地掏出鑰匙,費了好大勁才打開沉重的木門。
“吱呀——”
門開處,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塵土、紙張黴變和淡淡蟲蛀氣味的陳腐氣息撲麵而來。光線昏暗,高高的木架上堆滿了落滿灰塵的卷軸、冊頁,一些散落的紙張飄落在地,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顆粒。
“侯侍郎…您看…這…”署丞指著滿室狼藉,一臉為難。
侯硯卿麵不改色,對身後差役吩咐道:“掌燈!仔細翻查!所有標注《破陣樂》或開元二十一年癸巳年間的卷宗、樂譜、名冊、記事,全部找出!一張紙片也不許漏過!”
差役們立刻點燃帶來的風燈,分頭行動。燈光驅散了部分昏暗,照亮了飛舞的塵埃和堆積如山的故紙堆。翻動卷冊的聲音、揚起的灰塵彌漫開來,咳嗽聲此起彼伏。
侯硯卿沒有動手,他負手立於庫房中央,目光緩緩掃過一排排落滿厚塵的木架,仿佛在感受著這塵封之地沉澱的時光與秘密。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一處角落。那裡堆積的卷冊似乎格外淩亂,覆蓋的灰塵也比彆處略薄一些,像是近期被人倉促翻動過,又草草堆回。
他走過去,無視嗆人的灰塵,親自上手,將那一堆卷冊搬開。下麵壓著一個不起眼的、蒙塵的紫檀木長匣。匣子沒有鎖,但邊緣縫隙被厚厚的灰塵封死。侯硯卿拂去灰塵,打開匣蓋。
裡麵並非預想中的樂譜卷軸,而是厚厚一摞用麻線裝訂的、紙張泛黃變脆的舊冊頁。封麵上用端正的楷書寫著:《太樂署內廷供奉實錄·開元二十一年》。
內廷供奉實錄!侯硯卿心頭一跳!這是記錄太樂署樂工舞伎被召入宮中表演的詳細記錄!他立刻拿起最上麵一冊,小心地翻開。
紙張脆弱,墨跡有些洇散。他快速瀏覽著目錄和日期,終於,在記錄到“癸巳年九月初三”這一條時,目光驟然凝固!
那一頁的記載,觸目驚心!
癸巳年九月初三,申時三刻。
奉敕,太樂丞鄭懷遠並琵琶國手裴妙音、笛聖李延年、歌部翹楚蘇雲袖、舞部新秀柳含煙等一十二人,入大明宮麟德殿偏殿,為太子殿下(注:時為忠王)及…及貴客宴飲奏《破陣樂》新編曲。
亥時初,曲未竟,殿內忽生巨變!慘呼驚叫之聲不絕!金吾衛封鎖殿門!
至子時,內侍省傳出血諭:殿內人等…儘皆暴斃!死狀…慘不忍睹!疑為…惡疾或劇毒!鄭懷遠、裴妙音、李延年、蘇雲袖…柳含煙…皆歿!
所有在場樂工舞伎名冊、樂譜,儘數封存!知情者…緘口!違者…死!
字跡潦草而急促,帶著書寫者當時的驚懼與倉皇。在“貴客”二字處,有明顯的墨點汙漬,像是書寫者猶豫停頓所致。而最後記錄的那些名字裡,“柳含煙”三個字被重重劃掉,旁邊用顫抖的小字補注了一句:
柳含煙…未列名冊…然…實入殿獻舞…疑為…替!
癸巳夜!麟德殿偏殿!太子(忠王)!貴客!《破陣樂》!十二名頂尖樂工舞伎儘數暴斃!死狀慘烈!名冊封存!知情者死!
而那個本該在名冊上、卻以“替”身份入殿獻舞的舞伎——柳含煙!
侯硯卿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直衝頭頂!霓裳娘子,本名無人知曉,隻知她出身太樂署舞部,舞技超群,尤擅《霓裳羽衣》,但從未有人提及她的本名。柳含煙…含煙…霓裳…雲想衣裳花想容…莫非?!
他猛地翻動冊頁,尋找關於柳含煙的記載。終於在更前麵的舞部名冊中,找到了簡短的一行:
柳含煙,舞部伎人,開元二十一年新選入署。姿容清麗,身段柔韌,善胡旋、綠腰,尤精…擬態之舞,能以舞姿摹萬物情態,纖毫畢現,幾可亂真。性…孤僻寡言。癸巳年九月初三後…失蹤,疑歿於宮禁。
擬態之舞!纖毫畢現!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後那瘋狂而虔誠的舞姿,那以身摹畫“天罰”的詭異場景,瞬間與“擬態之舞”四個字重合!
霓裳娘子,就是當年那個以“替”身份進入麟德殿偏殿、目睹了癸巳夜血案、本該“失蹤疑歿”的舞伎——柳含煙!
她僥幸活了下來!改名換姓,成了平康坊的霓裳娘子!她守著那個血腥夜晚的秘密,守著那可能記錄下真相的…樂譜!那《破陣樂》新編曲的樂譜!米赫達德口中的“鑰匙”!
侯硯卿的心跳如擂鼓。他放下《實錄》,目光急切地在木匣內搜尋。果然,在《實錄》冊頁的最底層,壓著幾張邊緣焦黑卷曲、仿佛從火中搶出的殘破樂譜!
紙張焦黃發脆,墨跡模糊。譜式是唐代常用的燕樂半字譜,音符如同天書。侯硯卿不通音律,但他目光如炬,瞬間捕捉到樂譜空白處,用極其娟秀卻帶著一絲顫抖的筆跡,寫下的幾行蠅頭小楷!那字跡,與霓裳娘子(柳含煙)留在樂坊的一些詩箋筆跡,如出一轍!
癸巳噩夢,麟德偏殿,血浸笙歌。狼顧之人,獻金匣,香異,稱“阿勃參”,狼神之息。太子色變,貴客冷笑。譜中藏鋒,記其形貌、密語、金匣流轉…妾以舞摹之,刻骨不忘。今香現,匣出,災禍再臨!此譜若存,或可…揭其魍魎!
樂譜!霓裳娘子(柳含煙)竟將當年麟德殿偏殿內那“狼顧之人”(安祿山!)的形貌特征、密語交談,以及金匣的來曆和傳遞,用隻有她自己能懂的、融入《破陣樂》旋律的特殊音符編碼,藏在了這份樂譜之中!她更以驚世駭俗的“擬態之舞”,在曲江池畔,用生命最後一次摹畫了當年的場景,發出了最後的警告!
侯硯卿緊緊攥著那幾張殘破的焦黃樂譜,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庫房內塵土飛揚,光線昏暗。署丞站在不遠處,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發抖,眼神躲閃,不敢與侯硯卿對視。
“署丞大人,”侯硯卿的聲音冷得像冰,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署丞慘白的臉,“開元二十一年癸巳夜,麟德殿偏殿血案,柳含煙失蹤…這些事,你,知道多少?”
“撲通!”署丞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涕淚橫流:“侍郎大人!饒命!饒命啊!下官…下官是開元二十五年才補的缺…前塵舊事,實在…實在不知情啊!隻知道…隻知道那一年太樂署死了好多人…鄭懷遠太樂丞他們…還有好些老人…都…都沒了…上頭嚴令…封口…誰提…誰死啊大人!”他磕頭如搗蒜,額頭撞擊著布滿灰塵的地磚。
侯硯卿看著署丞驚懼欲絕的樣子,知道他所言非虛。癸巳血案,如同一道無形的詛咒,早已將當年可能的知情者吞噬殆儘。他不再理會地上的署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幾張承載著驚天秘密的樂譜殘頁上。焦黑的邊緣仿佛還殘留著當年那場大火或陰謀的餘溫。
“擬態之舞…藏鋒於譜…”他低聲自語,腦海中浮現霓裳娘子在幽藍火焰中那扭曲而熾熱的舞姿,那分明是在用生命摹畫著十年前麟德殿偏殿內某個驚悚的瞬間!她認出了金匣,認出了“阿勃參”,認出了那個帶來災禍的“狼顧之人”!她無法言說,隻能將秘密以舞姿和樂譜密碼的形式留下,最終引來了殺身之禍!
這金匣裡的“阿勃參”異香,根本不是什麼祭神之物,而是癸巳夜血案的關鍵證物!是安祿山當年用來毒殺樂工舞伎、掩蓋真相的凶器!霓裳娘子(柳含煙)的焚身,不是天罰,而是一場遲到了十年的滅口!
“立刻回刑部!”侯硯卿收起樂譜殘頁,聲音斬釘截鐵,“召集所有通曉音律、尤其熟悉《破陣樂》及燕樂半字譜的博士、琴師!還有,調取安祿山開元二十一年所有入京覲見的記錄、畫像!掘地三尺,也要把這份樂譜裡藏的東西,給我破譯出來!”
差役們凜然應諾。
侯硯卿大步走出彌漫著陳腐氣息的庫房,熾烈的陽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他握緊了袖中那幾張焦黃的樂譜殘頁,隻覺得重逾千鈞。腳下是太樂署平整的青磚地,頭頂是長安城湛藍的天空。然而,十年前麟德殿偏殿的血腥,十年後曲江池畔的幽藍火焰,如同兩道猙獰的鬼影,在這盛世的陽光下載歌載舞。
金匣已開,殘譜在手。癸巳夜的血案迷霧,正被霓裳娘子用生命點燃的火光,一點點照亮。而火光映照出的,將是足以吞噬整個盛唐的深淵巨口。侯硯卿抬頭,望向皇城深處,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落在了那座曾經發生過慘劇的麟德殿方向。
“柳含煙…”他心中默念著這個沉寂了十年的名字,也帶著霓裳娘子最後的悲鳴與控訴,“你的舞,你的譜,你的命…本官定不會讓它白費!”
他翻身上馬,緋色的官袍在正午的陽光下劃過一道凜冽的弧光,馬蹄聲急促,直奔刑部衙門。身後,太樂署庫房那扇沉重的木門,在署丞驚魂未定的目光中,緩緩合攏,將那段塵封的血色往事,再次鎖入黑暗。唯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而辛辣的異香,如同冤魂不散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