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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雲粱承絮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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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暝蒼合,最後一抹殘霞透過稀疏的藤蔓,在青石院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徐剛嘴角微揚,那份笑意如同沾了蜜糖的粗糲麥芽,粗糙中透著十足的寵溺。他伸出手指,帶著麥香味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徐雲瀚的額頭,聲音低沉而溫暖,像被日光曬透的穀倉:“你這小兔崽子,”他無奈又縱容地笑歎,“一見到三叔,眼裡的光比星星還亮,活像塊膏藥似的黏上去。爹娘呀,怕是早被你這小白眼狼給擠出心窩子咯!”

他仔細端詳著兒子仰起的臉龐,那日漸清晰的小男子漢輪廓,讓這個樸實的農人眼中泛起一絲欣慰的光芒。“也快十四歲的漢子了,”他語氣裡帶著鄭重的托付意味,“是該把你放出這籬笆院,去天雲城那片大天地裡撲棱撲棱翅膀了。彆像爹,一輩子就知道跟黃土塊較勁,把那幾畝薄田當成天。出去看看外頭的路有多寬,日後能走多遠走多遠……給咱老徐家掙個大臉!”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按了按孩子的小肩膀,仿佛要把祖祖輩輩所有的期盼都傳遞過去。

一旁靜靜看著的徐安,敏銳地捕捉到了兄長臉上那絲轉瞬即逝的落寞,心頭頓時像被麥芒刺了一下。他立刻上前兩步,溫熱的手掌穩穩地落在徐剛寬闊厚實、卻承載了太多辛勞的肩膀上。

“大哥!”徐安的聲音帶著讀書人的清亮,更有對兄長的敬重和安撫,“你這可是門縫裡看扁了自己啊!咱們生在這土坷拉裡,長在這田壟上,種地怎麼了?那是老天爺賞的最體麵的飯碗!”他語調微微揚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便是城裡那些穿著綾羅綢緞、坐著八抬大轎的老爺們,往上倒騰個三代,哪個祖宗不是在泥裡打滾的莊稼漢?人活一世,憑一雙手養活自己、養活家小,頭頂天腳踏地,腰杆子挺得比誰都直!什麼官老爺的少爺羔子,什麼富貴閒人,我看一百個也頂不上我大哥一根手指頭實在!那才是真正的風光!”

這番話如同溫熱的泉水,瞬間衝開了徐剛眉宇間鬱結的愁緒。這個憨直的莊稼漢被弟弟說得心頭一暖,緊繃的麵容豁然舒展,露出一如既往的爽朗笑意,聲震院牆:“哈哈哈!還是我三弟會講話!這念過書喝過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一番話說得你哥我啊,心頭敞亮得像這剛擦完的鐮刀!”他用力拍了拍徐安的後背,笑聲回蕩在漸漸暗下去的院子裡,“成!就讓這小兔崽子跟你去城裡開開眼界!家裡頭你放心,有我顧著你嫂子呢。”

“嗯!”徐安也用力點頭,眼中含著對兄長的深深理解,“大哥放心。明天一早,我先帶些祭品上山,去看看爹娘。這麼多年在外奔波,心裡實在愧疚。等給爹娘磕完了頭,就帶雲瀚啟程回城。”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

“是該去看看了。”徐剛臉上罕見地掠過一抹濃重的陰鬱,那是對長年漂泊在外、杳無音信的另一個骨肉至親的無奈與思念,“唉,可惜你二哥……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跑去當什麼‘仙人’,這一走就是好些年!連個口信都沒捎回來過……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說……”他的聲音有些發澀,充滿了困惑和隱隱的責備,“好好的一個人,咋就……”他找不到合適的詞,隻能沉重地搖搖頭,將那無處發泄的擔憂和微怒咽了回去。

“大哥!”徐安急忙糾正,語氣既帶著對修道之路的敬畏,又帶著對二哥可能的“前途”的驕傲,“那可不興叫‘仙人’,正經叫法該是‘修士’!二哥能得這仙緣,那是天上掉餡餅砸中了我們老徐家祖墳!是天大的造化!”他頓了頓,目光落在侄兒身上,語調不自覺地放柔,帶著嘗試的意味,“對了大哥,雲瀚……是不是也快十四歲了?”

“具體……也就剩半年光景了。”徐剛的眉頭又習慣性地鎖緊,他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本能地有種不信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敬畏背後的未知所帶來的巨大疏離感。“至於以後乾啥?我這個粗人想不明白那麼多。實在不行,就跟我一樣,拿起鋤頭守好自家的地。”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一根飽滿的麥穗,聲音裡透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安穩,“這田裡雖說累些,可心是靜的。不用一天到晚琢磨城裡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眼子,睡覺都睡得踏實。”

徐安看著他大哥眼中那份對安穩的固執眷戀,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這歎息裡,摻雜著複雜的情緒。大哥的質樸厚道是他最寶貴的根基,可也注定了他無法理解,也厭憎這世上另一麵的運行法則。徐安心裡何嘗不渴望那份被落日和炊煙包裹的寧靜?可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他自己的小家,多病的大嫂,年幼的侄兒,還有商行裡那些依靠著這份生計養家糊口的幾百上千口人!那些跟著他從泥裡刨食一路乾過來的老夥計,在他最難的時候都不曾離開,用肩膀幫他扛住了那份產業。如今輪到他做頂梁柱,他怎能不挑穩這副擔子?有時想想,所謂的“能耐”,不過是枷鎖換了副體麵的樣子罷了。

他壓下心中的波瀾,強行擠出一抹輕鬆的笑意:“大哥,愁苦個啥!我回頭就托人仔細打聽打聽二哥的消息。至於瀚兒嘛,”他看向小侄子,眼神熱切起來,“不如這次先跟我回城裡住上半年?等下半年,正好趕上天雲宗五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讓他去碰碰運氣。若老天爺真開了眼,讓咱瀚兒有那麼一絲仙緣根骨……哎喲,大哥!”他的語調不自覺帶上了憧憬,“那咱們老徐家可真是……可真是……!”他一時找不到更通俗的詞,隻能重複那句古老的俗諺:“那可是真真兒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呐!”

“雞犬升天?”徐剛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點強行按捺的怨氣又被撩撥起來,粗嘎的嗓門陡然拔高:“你二哥當那個啥‘修士’當多少年了?!啊?!你瞅瞅!院裡的雞照樣打鳴刨食,門外的狗照舊搖尾看門!哪個飛起來了?!”他氣得手指頭直點那些無辜的家禽和家犬,聲音裡帶著被深埋已久的失望和被拋下的酸楚,“我看遠不如你在城裡做買賣!好歹逢年過節能帶著份情回來看上一眼!他呢?!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一走這麼多年,音信全無!我跟你嫂子……”他越說越激動,臉上的麥色被氣血衝得通紅,“心裡跟揣了塊燒紅的烙鐵似的!日夜懸心!”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的!”徐安焦急地辯解,試圖將他聽來的另一個世界的規則講給執著於凡塵牽絆的兄長聽,“你不明白!他們修士修道,講究的是一個‘閉關’,一個‘清靜’!那山裡頭的時間跟外頭不一樣!一閉眼一睜眼,十年八年就過去了!百八十年都不算稀奇!說不定二哥現在,就在哪個誰也找不到的深山洞府裡頭……心裡正惦記著咱們這個家呢!”他的聲音急切而懇切。

然而,徐剛已經完全聽不進這些玄虛的言辭了。天邊最後一縷殘紅徹底沉沒於西山之下,將徐剛佝僂又倔強的背影釘在深沉的暮色裡。他死死攥著那根被摩挲得油亮的舊煙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呈現出青白之色。

突然,這個平日裡沉默如山、承載著全家重擔的莊稼漢像是被點燃的炸藥,轟然爆發!

“砰!”那支飽經風霜的黃銅煙鍋被他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在堅硬的石磨盤上!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撕裂了黃昏的寧靜,一點爆開的火星短暫地照亮了他因激憤而扭曲的臉龐。

“甭跟我整那些雲山霧罩的屁話!!”徐剛的怒吼如同受傷雄獅的低吼,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一種被長久壓抑的絕望,驚得簷下歸巢的家雀炸毛般撲棱棱飛散,“十年?二十年?!等他幾十年?!等老子墳頭的草長得比房子還高,是不是才見得著他?!啊?!”他指著天上,仿佛能穿透這沉沉夜幕,質問那個失聯多年的親兄弟。“三十年前!就是你二哥背著那把破木劍,說什麼要去闖蕩尋仙那晚!!”他用煙杆哆哆嗦嗦地點點徐安,“你!你們!就都是這麼跟我老娘說的!一套一套的!結果呢?!”

他的臉膛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脹得紫紅,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如同枯藤般猙獰地盤踞著,一直延伸進那件被汗浸透、打滿補丁的粗麻衣領裡。

“爹閉眼的時候!!他——在哪?!!”聲音已經嘶啞變形。

“娘咽氣前!!死死攥著的!!是啥?!是他——是他小時候的——繈!褓!布!!”這幾個字如同泣血的控訴,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來。

渾濁滾燙的熱淚再也無法抑製,沿著那張被歲月和風霜犁出深深溝壑的麵龐洶湧而下。這個從不輕易落淚的漢子猛地扭過頭,用肩膀上的粗布狠狠蹭著臉,但那顫抖的背影卻將心底奔湧的痛苦暴露無遺。

他不再說話,像一座轟然崩裂後沉默的山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裡屋,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著千斤巨石。

夜風吹過空曠的院落,帶來透骨的涼意。徐安僵立在原地,像個失魂的木偶。暮靄在他那襲價值不菲的藏青色長衫上肆意渲染,暈開一片濃鬱的悲愴與孤涼。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塊溫潤羊脂玉佩。玉質細膩,刻著模糊的纏枝花紋——這是二哥徐平離家前夜,三個青澀的少年郎在打穀場潔白的月光下,學著戲文裡“滴血為盟、義結金蘭”的樣子,咬破手指摁下印記後,徐平鄭重其事地從懷裡掏出來,一分為三的“義證”。

誰能想到,當年月光下那場幼稚又真摯的誓言,所預言的不是快意江湖的相伴,而是整整二十年如同砂輪打磨在心頭的、漫長離殤!

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徐安望著兄長在昏暗燈火和沉沉夜色中逐漸消融的背影,嘴唇抽動了幾下,喉結艱難地滾動,終究沒有發出任何挽留的聲音。他仿佛耗儘了全身氣力,緩緩轉過身,最終在小小的徐雲瀚麵前半蹲下來。

視線與孩子齊平,月光映照著他此刻疲憊又極力溫柔的臉龐。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孩子衣襟上沾染的幾片褐色草藥渣——那是清晨在灶房幫母親熬煮那鍋永遠帶著苦澀湯藥時留下的印記,如同苦難與愛交織的勳章

“瀚兒,”徐安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疲憊,“先陪三叔……去趟王爺爺家,給他送點東西,可好?”他看著孩子懵懂又憂慮的眼睛,努力想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卻顯得有些牽強。

徐雲瀚用力抿著小嘴,像在拚命吞咽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小小的手卻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那粗布的衣料被絞出了深長的褶皺,仿佛心也被狠狠揪緊。

一大一小沉默的身影,踩著清冷的月光,穿過寂靜的村道。

當路過村口那棵盤根錯節、見證了無數悲歡離合的老槐樹下時,徐雲瀚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巨大疑問和那個陌生二叔帶來的巨大陰影。他突然停住腳步,仰起蒼白的小臉,看向月光下更顯溫和卻也疲憊的三叔,聲音輕得像晚風拂過樹葉:

“三叔……那個……二叔……”孩子的聲音帶著一絲怯生生的猶豫和潛藏的好奇,“他……他長得像……像爹嗎?他……”後麵的話語被突然掠過樹梢的一陣更猛烈的晚風卷走,化作模糊的呢喃,消散在槐樹葉片深沉而蕭索的沙沙聲裡,渺不可聞

仿佛冥冥之中,連風都不忍讓這孩子繼續追問那沉重而虛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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