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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枯鏡映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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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靄四合,將徐家村溫柔地包裹在靜謐的藍灰色調裡

徐安攜著小小的徐雲瀚,不知不覺已漫步至村中央老槐旁那片被無數光陰浸潤過的老菜園旁。菜園四周圍著低矮的籬笆,由經年的竹片編成,早已褪去了青翠,泛著枯槁的灰白。空氣裡彌漫著泥土微腥的芬芳、成熟瓜果的清甜,以及某種陳舊卻溫煦的、屬於歲月的安穩氣息。

徐安佇立在籬笆外,眼神有些迷離,仿佛穿過了眼前的藤蔓瓜架,投射到遙遠的時光深處。園中熟悉的景象,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哢噠”一聲開啟了封存已久的記憶之門。

那時候的他,恰如身旁依偎著的徐雲瀚,還是個小不點。懵懂天真,無憂無慮。村中的房舍巷陌,田野溪流,就是他全部的樂土。尤記得,那時最常跟著他那鬼點子多的二哥——徐平,兩個人就像兩隻饞嘴的野貓,常常瞅準機會,貓著腰,神神秘秘地潛入這片生機勃勃的園子。不是為了彆的,就為了偷啃幾根碧綠的黃瓜,或是摘幾個紅彤彤的紅柿。泥土粘在褲腿上,瓜菜汁水沾濕衣襟,那份偷來的小小“甘甜”,總能讓他們興奮良久。

最奇的是,每每被侍弄菜園的王老爺子撞個正著,想象中的嗬斥責罵從未降臨。老爺子總是嗬嗬一笑,非但不見惱,那雙布滿老繭卻依舊靈巧的手,反而會麻利地多摘下幾捧鮮靈水嫩的蔬菜,塞進他們的小背簍裡,溫和地叮囑:“慢點跑,莫摔了!想吃就來,跟王叔說一聲兒……”

在徐安童稚的心田裡,王老爺子永遠是那輪冬日裡最和煦的暖陽。他既非父親那般威嚴含煞,也不似大哥徐剛常常投來帶點督察意味的目光。王老爺子給予他的,是一份純粹的、沒有負擔的、暖透心窩的慈愛。

“王爺爺!王爺爺!您在嗎?”清脆又帶著孩童特有的雀躍呼喊,劃破了菜園上方的靜謐。徐雲瀚掙脫了徐安的手,像隻輕盈的小雀,幾步竄到籬笆旁,踮著腳朝園內張望,“快出來瞧瞧!看看誰回來啦!”聲音在沉靜的暮色裡顯得格外透亮,帶著回音。

園中深處,那架攀爬著繁密青藤的眉豆架子後麵,一陣窸窸窣窣。緊接著,一個身影扶著一把舊鋤頭,慢悠悠地轉了出來。來人頭戴一頂破舊的草帽,帽簷下露出古銅色的臉龐——那是經年累月被陽光親吻、被風霜雕琢出的顏色。深深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每一道都記錄著數十載俯身耕耘、與土地相伴的辛勞歲月。正是王老爺子。

徐安喉頭猛地一緊。那一聲醞釀已久的呼喚,竟生生卡在了嘴邊。因為他清晰地看見,老爺子拄著鋤頭站穩身體時,右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習慣性的、下意識地動作——揉按向自己右側的膝蓋。

一股洶湧的情緒瞬間衝上徐安的心頭!那傷!那膝蓋上的舊傷!如同一道深刻的烙印,驟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慘痛一幕!

當年他才十一歲,正是徐雲瀚這般年紀,爬上一棵歪脖子梨樹偷摘果子,腳下打滑失足摔下。千鈞一發之際,是王老爺子不顧一切撲身相護,將他緊緊摟在懷裡!結果自己卻暴露在外,被一條躥出的瘋狗狠狠咬在膝彎!那猙獰的犬齒,深可見骨的傷口,至今想起來仍舊讓他心頭抽痛!是老爺子用自己的血肉,替年幼的他擋下了一場可能的劫難!

整整二十年在外闖蕩的風雨漂泊,無數杯酬酢的甘苦,無數張或真或假的麵孔,無數起伏跌宕的情緒,此刻仿佛都凝成了沉甸甸的一塊巨石,堵在他的咽喉。

最終,那聲呼喚擠出喉嚨時,帶著無法掩飾的哽咽與微顫,細若蚊蚋,卻又滿含深情:

“……王叔……!”

思緒如同倒流的溪水,瞬間溯回二十三個春秋之前的某個金黃午後。

那時的陽光,大概也如今日這般,眷戀地灑滿村落。還是個小不點的徐安,懷裡揣著幾分孩童的孤寂與期待,蹦蹦跳跳地在村裡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王叔每日午後在村中老槐樹下講古,是他雷打不動的去處。那抑揚頓挫的嗓音,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故事,對他而言,是比糖果更誘人的寶藏。哪怕那故事已經反反複複聽了無數遍,每一次從王叔溫厚低沉的聲音裡流淌出來,都如同帶著魔力的咒語,能讓他的整顆心泡進蜜糖罐裡,溫暖、安寧、充滿無邊的遐想。

然而,今天不同。空蕩蕩的槐樹下,隻有飄落的葉片打著旋兒。徐安站在樹下,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安,像隻冰涼的小手,悄悄地攥緊了他稚嫩的心房。他攥緊了小拳頭,步子不由加快,目標明確地朝著村頭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菜園,朝著菜園儘頭那座低矮小屋跑去——王叔的家。

“王叔?王叔……?”小小的聲音帶著試探和擔憂,輕輕呼喚著,在寂靜的小院外響起。

沒有熟悉的應答聲。隻有風掠過藤蔓葉片的細微沙響……不,好像還有彆的聲音!

“啪嚓——!”

一聲尖銳刺耳的瓷片碎裂聲!毫無征兆地、驚心動魄地刺破了院落的寧靜!

年幼的徐安心頭猛地一跳!那一瞬間的驚懼甚至超越了對未知危險的判斷。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用儘全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舊木門!

屋內的景象讓他瞬間呆住了!桌椅倒伏在地,一片狼藉。碎裂的粗陶片如同冰渣,散落得到處都是,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慘淡的冷光。而那個平日裡溫和儒雅、連說話都輕聲細語的王叔叔,此刻完全變了個樣子——他癱坐在翻倒的桌子旁,形容萎頓,雙頰酡紅,眼神渙散迷離,手裡竟然還兀自揮舞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抄來的、沾著泥土的粗壯柴棒!顯然,剛才那刺耳的聲響,便是他失手揮落陶碗所致。

王子旭被開門的動靜稍稍驚動,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醉眼惺忪地望向門口那個小小的、被驚呆了的輪廓。渾濁的目光努力聚焦了幾次,最終頹然地放棄,隻剩下醉酒者特有的茫然和大舌頭。

“誰……誰呀你?”他含糊地嘟囔著,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酒氣,“老子……不認得你這麼個……小豆丁……怎麼著?是來……是來陪我……喝酒的嗎?”他舌頭打結,努力想表達清楚,“不行不行……太小了……等你長成個爺們兒……再說吧……”他用拿著柴棒的胳膊肘撐了撐搖晃的身體,想要維持最後一點稀薄的尊嚴,“我王子旭……再不濟……也不至於拉著個毛孩兒……陪……陪酒讓人笑話!”

“王子……旭?”小徐安像鸚鵡學舌般低聲複述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起,巨大的困惑幾乎淹沒了他小小的腦袋。爹娘平日裡閒話時,說起王叔,明明都是叫他“王宣”啊?怎麼回事?是爹娘記錯了?還是王叔……瘋了?他腦子嗡嗡作響。

“喂!小子!”王子旭見這孩子站在門口發呆,更不耐煩了,手中的柴棒下意識地在地上戳了戳,“嘀嘀咕咕什麼呢?!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回家!彆看你大爺……我王子旭……現在這副熊樣!省得……省得彆人嚼舌頭……說老子帶壞了……帶壞了誰家的崽……”

小徐安被那惡聲惡氣的一喝嚇了一哆嗦,暫時丟開了名字的疑團。他看著眼前爛醉如泥卻又顯得無比陌生甚至可怕的王叔叔,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避開那些危險的碎陶片,慢慢靠近。

“王……王叔,”他小聲地、儘可能清晰地表達他的擔憂,聲音裡帶著孩子特有的、毫不掩飾的關切,“您今天……今天怎麼沒去……給我們講……講故事啊?我……我有點……怕您出啥事……”他最終沒能說出那個“擔心”字眼,隻是怯怯地補充道,“……所以就……來看看您。”

“講……講故事?”王子旭像是被這個詞猛地刺了一下神經,整個人激靈了一下。他使勁晃了晃沉重的腦袋,混沌的眼睛努力瞪大,湊近了去辨識那張滿是困惑和擔憂的小臉。酒意似乎被這簡單的關心驅散了一點點微末的光暈。

“哦……哦……是你啊……”渾濁的目光似乎終於聚焦,認出了眼前的孩童,“徐家……徐家老三……對……徐……徐安……”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氣才拚湊出這兩個字,隨即發出一種複雜難辨的低笑,帶著酒氣和自嘲。

認出了人,他情緒忽然鬆懈了一下,整個人又軟了幾分。大概是覺得對著個孩子可以徹底放下最後的偽裝,他伸手從歪倒的桌子底下摸索著撈起一個粗陶酒壺,又胡亂抓起個相對完好的酒杯。酒壺搖晃著,渾濁的酒液嘩嘩傾倒,濺出了不少。

“來……小子!”王子旭把倒得近乎滿溢的酒杯,不容分說地往小徐安麵前重重一頓,“嘗……嘗嘗!男人嘛……早晚都要……跟這玩意兒打交道!早喝晚喝……都一樣!來!陪老子……喝一個!”

杯中那透明的液體在昏暗光線下晃動著,散發出濃烈刺鼻的味道,直衝小徐安的鼻腔。他本能地皺緊了小臉,想往後縮。可眼前的王叔瞪著眼,臉上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混合著期待、命令甚至還有一絲荒誕的平等意味的執拗。長輩賜,不可辭,這幾個字像石頭一樣壓在徐安小小的心裡。

他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一把握住了那隻粗糙沉重的酒杯,仿佛握住的是一塊燒紅的炭。他緊閉雙眼,用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姿態,猛地仰頭!

“咕咚!”

辛辣!如同滾燙的烙鐵,瞬間灼燒過喉嚨!緊接著是火一般燎原開去的劇痛和窒息感!“咳咳咳!咳……”徐安瞬間弓起小小的身子,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小臉漲得通紅,像煮熟的蝦子,眼淚鼻涕不受控製地狂湧而出,身體不受控製地打著顫。那種被烈酒狠狠嗆咳、仿佛連靈魂都要咳出來的痛苦,是他短暫人生裡從未品嘗過的酷刑。

“哈哈……咳咳!好小子!夠……夠種!”王子旭先是愣住,隨即爆發出轟然大笑,似乎被這孩子破釜沉舟般的“壯舉”意外地取悅到了。劇烈的笑讓他也跟著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指著徐安那狼狽至極的模樣,臉上醉酒的紅暈更深了。

“不愧……咳咳……不愧是徐老鬼……那倔驢的種!跟他年輕時候……一個德性!”他笑著,用那隻沒拿酒壺的手,力道奇大地拍在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還弓著身子的小徐安背上。那一下拍得徐安又差點背過氣去。

“行!小子……夠爽快!合老子……我王子旭……的胃口!”王子旭掙紮著坐直了些,醉意朦朧卻豪氣乾雲地揮手,指了指旁邊一把勉強立著的木凳,“來……坐下!看在你這麼……這麼夠勁兒的份上!老子……老子今天破例!給你講個頂頂好聽的故事!就隻講給你聽!旁的人……”他大著舌頭,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都沒聽過!”

徐安被他拍得骨頭都在疼,又被嗆得眼淚汪汪,聽到這“隻講給你聽”的許諾,那被烈酒灼燒的委屈和對王叔狀態的不安,瞬間被巨大的好奇和一種奇異的“特權感”壓了過去。他抬起濕漉漉的臉頰,胡亂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也顧不上凳子上還有沒有塵土,便真的依言,在那把吱呀作響的木凳上,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帶著一種劫後餘生又充滿期望的複雜目光,認認真真地、等待著那場“獨屬於他的”故事開幕。

幽暗狹小的屋子裡,空氣裡充斥著劣質烈酒的刺鼻氣味、碎裂陶片的塵埃氣息,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重而孤獨的成人世界的迷離氛圍。一個小小的、剛剛經曆“烈酒洗禮”的孩子,滿身狼狽地坐在破木凳上,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盯著眼前這個醉態可掬、行為舉止與平日判若兩人、甚至連名字都似乎更換了的王叔叔,等待著那個神秘故事的降臨。

這片昏沉的空間,瞬間凝固成了一個奇異而令人心悸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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