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f棟方向隱約的騷動終於平息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儘,隻餘下死水般的沉寂。活動室裡,昏黃的燈光依舊,塵埃無聲飛舞,仿佛剛才那場與死神賽跑的驚心動魄從未發生。隻有空氣裡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緊繃感,證明著時間的褶皺裡剛剛碾過沉重的車輪。
林溪僵立在那堆散亂的“樹洞垃圾”旁,指尖殘留著那張死亡紙條冰冷粗糙的觸感,以及周野掌心粗糲溫熱的餘溫。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在她神經末梢交織、碰撞,激得她微微戰栗。周野那句“歡迎來到真實的戰場”在耳邊反複回響,像沉鈍的鐘聲,震得她胸腔發麻。
真實的戰場?是這些散發著絕望氣息的紙張?是那個眼神空洞抱著泰迪熊的女孩?還是眼前這個剛剛展現出令人心驚肉跳的決斷力、此刻卻又恢複懶散姿態的男人?
周野靠回那把吱呀作響的舊椅子,兩條長腿重新架在桌角的空紙箱上,沾著泥巴的馬丁靴鞋底對著林溪的方向。他閉著眼,眉頭微蹙,臉上帶著一種高強度消耗後的疲憊,額角那道擦傷在昏暗光線下更顯刺眼。他隨手從桌上散落的雜物裡摸出那半包皺巴巴的廉價香煙,熟練地抖出一根叼在嘴角,卻並不點燃,隻是用牙齒輕輕碾磨著過濾嘴,仿佛在汲取某種虛無的慰藉。
綠毛男生(後來林溪知道他叫阿k)小心翼翼地摘下另一邊耳機,眼神在周野和林溪之間逡巡,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林溪這個“闖入者”更深的探究。眼鏡女生(被阿k私下稱為“書蟲”的李曉)重新將厚書抱在胸前,厚厚的鏡片後,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林溪蒼白的臉和沾著灰塵的昂貴襯衫。沙發角落裡的女孩(沒人知道名字,都叫她“小熊”)又把自己往泰迪熊裡縮了縮,隻露出一雙小鹿般驚惶的眼睛。
“野…野哥,”阿k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帶著點後怕的沙啞,“f棟那邊…沒事了?”
周野眼皮都沒抬,從鼻腔裡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算是回答。
“剛…剛才嚇死我了,”阿k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綠毛隨著動作晃動,“那紙條寫的…太瘮人了!要不是野哥你…”
“閉嘴。”周野終於睜開眼,黑沉沉的目光掃過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冽,“乾活。”
阿k脖子一縮,立刻噤聲,麻溜地重新戴上耳機,手指又開始在桌麵上瘋狂敲擊隱形鋼琴,隻是節奏明顯快了許多,泄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李曉也立刻垂下頭,厚厚的書本幾乎擋住了她整張臉。活動室裡隻剩下阿k手指敲擊桌麵的“噠噠”聲,和周野指尖無意識撚動香煙濾嘴的細微摩擦聲。
壓抑。無形的、沉重的壓抑感再次籠罩下來,比之前更甚。
林溪站在那堆散落的信件旁,像一個被遺忘在舞台中央的道具。巨大的空洞感和無所適從包裹著她。剛才生死時速的衝擊讓她的大腦一片混沌,周野展現出的另一麵更是徹底顛覆了她對這個“問題少年”的認知。現在,風暴似乎暫時平息,她卻被留在了這片狼藉的戰場廢墟上,手足無措。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回桌上那堆“垃圾”——那些承載著無數隱秘痛苦的紙張。恐懼和排斥感再次翻湧上來。她不想碰,一點也不想。這些混亂無序的絕望,像一團團粘稠冰冷的汙穢,讓她本能地想逃離。但周野那句冰冷的“乾活”和阿k、李曉無聲的審視,像無形的繩索捆住了她的腳踝。
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乾澀發緊。猶豫了幾秒,她終於再次彎下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麻木,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去撿拾那些散落的信件和紙條。動作僵硬而笨拙,像一個初次接觸危險化學品的學徒,小心翼翼,避之不及。
指尖觸碰到紙張粗糙或冰涼的表麵,每一次都像被微弱的電流刺一下。她強迫自己不去看上麵的內容,隻是機械地、一張一張地拾起,疊放,試圖恢複一點秩序。但混亂是這裡的常態,她徒勞的努力在堆積如山的無序麵前顯得如此可笑。
周野半眯著眼,叼著那根未點燃的煙,目光透過嫋嫋(並不存在的)煙霧,落在林溪僵硬的動作上。看著她指尖難以抑製的顫抖,看著她每次觸碰紙張時細微的瑟縮,看著她試圖整理卻不斷被新的混亂打敗的狼狽,他嘴角那抹慣常的嘲諷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絲,但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了然。
“怕臟?”他冷不丁開口,聲音帶著剛睡醒般的沙啞,卻像鞭子一樣抽在林溪緊繃的神經上。
林溪動作一僵,捏著幾張紙條的手指猛地收緊,紙張在她指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沒抬頭,隻是抿緊了蒼白的唇線。
“怕沾上彆人的晦氣?”周野繼續,語調懶洋洋的,卻字字如刀,“還是怕…看到那些血淋淋的‘真實’,臟了你‘女神’的眼睛?”
“夠了!”林溪猛地抬起頭,淺褐色的瞳孔裡壓抑的怒火終於被點燃,燒掉了之前的空洞和麻木,隻剩下被反複撕扯傷口的尖銳痛楚和屈辱。“周野!你非要這樣嗎?!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在這裡出醜,你很得意是不是?!”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臉頰也因為憤怒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在這個破敗昏暗的空間裡,她精心維持的體麵和冷靜被徹底撕碎,隻剩下最原始的、被逼到角落的憤怒和脆弱。
周野靜靜地看著她爆發,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眼神深得像兩口古井。他取下嘴角那根被碾磨得有些變形的香煙,在粗糙的桌麵上輕輕磕了磕。
“出醜?”他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林溪,在你踏進這扇門之前,在你那金碧輝煌的世界崩塌之前,你大概覺得這裡所有人,包括我,每天都在出醜吧?”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林溪燃燒的怒火,隻留下冰冷的窒息感。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曾經的她,確實視這裡為“邊緣”,視周野為“麻煩”。
“覺得這些信臟?晦氣?”周野的目光掃過桌上那堆被林溪勉強攏在一起的紙張,眼神裡沒有輕蔑,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你知道它們是什麼嗎?”
他隨手從林溪剛整理好的那疊信裡,精準地抽出一張。那隻是一張普通的便利貼,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沉重的疲憊:
“樹洞君:
好累。每天戴著麵具笑,好累。爸媽隻關心我考第幾,男朋友嫌我不夠溫柔體貼,閨蜜覺得我太要強。好像怎麼做都不對。
有時候真想大哭一場,可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一個快被壓垮的‘演員’”
“臟嗎?”周野揚了揚那張便簽,目光如炬,直刺林溪,“這點‘累’,這點‘委屈’,在你林大小姐完美無瑕的人生裡,大概連塵埃都算不上吧?”
他又抽出一張,這張字跡歪歪扭扭,像孩童的塗鴉,卻透著一股令人心酸的孤獨:
“樹洞:
他們都不和我玩。說我笨,說我身上有怪味。媽媽也總是歎氣。
我好想有個朋友。
——操場邊的小石頭”
“晦氣嗎?”周野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人心上,“一個被孤立的小孩子的孤獨,在你那眾星捧月的光環下,是不是覺得特彆可笑?”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林溪手中緊攥著的那疊信上,那裡麵,或許還有更多更深的絕望和痛苦。“林溪,”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這裡沒有你想要的秩序,沒有完美的答案,更沒有光鮮亮麗的遮羞布!這裡隻有一樣東西——”
他頓了頓,黑沉沉的眼眸牢牢鎖住林溪驚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個重若千鈞的詞:
“人心。”
“最赤裸的,最脆弱的,最疼痛的,也最他媽真實的人心!”周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粗糲的憤怒,卻又蘊含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它們被揉碎了,塞進這些破紙爛片裡,丟進這個‘垃圾堆’,是因為外麵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容不下它們!容不下一點點的‘不完美’,容不下一點點的‘軟弱’,容不下一點點的‘不同’!”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逼近林溪。林溪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後背抵住了冰冷的書架。
“你以為隻有你被當眾扒光了很難堪?”周野俯視著她,距離近得林溪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機油和舊書混合的氣息,能看清他眼底深處那抹被深深壓抑的、屬於他自己的痛楚和憤怒,“看看你周圍!”
他的目光掃過戴著耳機瘋狂敲桌的阿k,掃過埋首書堆的李曉,最後落在沙發角落裡那個抱著破舊泰迪熊、眼神空洞的“小熊”身上。
“阿k!他爸酗酒家暴,他媽受不了跑了,留他一個人麵對酒鬼老子和追債的!他頭上那撮綠毛,是他媽唯一留下的東西染的!他敲桌子,是因為他怕安靜下來會聽到他爸砸酒瓶的聲音!”
“李曉!書呆子?她爸媽都是頂尖學者,眼裡隻有sci和課題!她考第二就是失敗!她那副厚眼鏡後麵,是熬了無數個通宵、差點視網膜脫落的眼淚!她看書,是因為書裡沒有她爸媽失望的眼神!”
“還有她!”周野指向“小熊”,聲音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叫什麼?沒人知道!她爸媽離婚各自成家,誰都不要她,像踢皮球一樣把她丟來丟去!她抱著那個破熊,是因為那是她五歲生日時,她奶奶送的…唯一的生日禮物!她奶奶…去年走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狠狠割開林溪眼前蒙著的、名為“完美”的濾鏡。她震驚地看著阿k敲擊桌麵的手指微微停頓了一下,看著李曉厚厚的鏡片後似乎有水光一閃而過,看著“小熊”抱著泰迪熊的手臂收得更緊,小小的身體幾乎要縮進沙發深處。
這些…就是她眼中“邊緣”、“怪異”、“沉默”的樹洞社員?他們嬉笑怒罵或沉默寡言的外殼下,竟然藏著如此沉重、如此疼痛的過往?
“還有我,”周野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疲憊,他指了指額角那道新鮮的擦傷,“你以為這傷是跟誰打架弄的?是今天早上,在校外巷子口,攔一個想把同班同學堵在廁所裡扒衣服拍照的雜碎時,被對方用板磚蹭的!”
他盯著林溪那雙因震驚而睜大的淺褐色眼眸,一字一句,如同冰錐鑿擊:
“林溪,你被當眾揭了傷疤,覺得天塌了,世界拋棄了你。”
“可你看看這裡!看看這些‘垃圾’!看看這些‘邊緣人’!”
“誰他媽不是帶著一身血淋淋的傷口在活著?!”
“誰他媽不是在廢墟裡,一點一點地給自己找條活路?!”
周野的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夾雜著冰雹的暴風雨,狠狠砸在林溪搖搖欲墜的世界觀上。她精心構築的認知堡壘,在蘇晴的視頻核爆後本已搖搖欲墜,此刻被周野用最粗糲、最血淋淋的現實,徹底轟成了齏粉!
她一直以為的痛苦和羞恥,在這個充斥著各種沉重苦難的破敗空間裡,竟顯得如此…蒼白?她一直追求的完美世界,原來不過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排斥一切“不完美”的脆弱城堡。而眼前這個混亂、破敗、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垃圾堆”,這個聚集了各種“問題”人物的樹洞社,反而更像一個…接納所有傷痕、允許所有真實存在的、扭曲卻堅韌的生命避難所?
巨大的衝擊讓林溪頭暈目眩。她扶著身後冰冷粗糙的書架邊緣,才勉強站穩。羞恥、憤怒、茫然、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震撼和悲憫的複雜情緒在她胸腔裡翻江倒海。她看著周野,看著他那雙在昏暗光線下燃燒著憤怒和某種奇異光芒的黑眸,第一次覺得,自己對這個滿身是刺的男人,對這個“垃圾堆”,一無所知。
就在林溪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承受這洶湧而來的真實洪流時——
“野哥!”阿k突然一把扯下耳機,指著桌上那個咧著嘴的“樹洞君”信箱,聲音帶著一絲驚疑,“有…有新動靜!是給…給她的!”他目光看向林溪。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信箱口。
隻見那個黑黢黢的投信口內側,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乾淨的淡黃色便簽紙,靜靜地躺在那裡,隻露出一個小角。
紙條的位置很微妙,明顯是剛被投入不久。而且,它不同於那些被隨意揉塞進去的信件,是被小心折疊後,特意放置在最容易被取信人發現的內側邊緣。
周野眼神一凝,剛才的激烈情緒瞬間收斂,又恢複了那種獵豹般的警覺。他大步走到信箱前,沒有立刻去拿,而是先仔細看了看那張紙條放置的角度和露出的部分,又抬眼掃視了一下活動室緊閉的門窗,似乎在判斷什麼。
林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給…她的?誰會給她寫紙條?在這個她剛剛被徹底放逐、除了惡意和排斥幾乎感受不到任何善意的地方?難道是蘇晴的又一次羞辱?
周野伸出手,動作穩定而謹慎,用指尖輕輕捏住那張淡黃色便簽紙露出的邊緣,將它從信箱口抽了出來。紙條展開。
上麵的字跡清秀工整,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克製,甚至能看出書寫時微微的顫抖:
“給新來的姐姐:
彆怕。
野哥…是好人。他救過很多人。
這裡…雖然破,但風吹不到,雨淋不著。
小熊的糖,給你。甜的。
——角落裡的影子”
紙條的末尾,用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粘著一顆包裝有些陳舊、但很乾淨的水果硬糖。橘子味的。
空氣仿佛再次凝固了。
林溪呆呆地看著那張紙條,看著那顆小小的、橘黃色的糖果。字跡…是那個一直沉默蜷縮在沙發角落的“小熊”?她寫的?她叫自己…姐姐?她說周野是好人?她說這裡…風吹不到,雨淋不著?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林溪的鼻腔,眼眶瞬間發熱。那顆小小的糖果,像一顆微弱的火星,猝不及防地掉進了她冰冷絕望的心湖深處,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灼人的暖意。
她下意識地看向沙發角落。
“小熊”依舊抱著她的泰迪熊,小小的臉幾乎埋進了絨毛裡,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驚恐和空洞,而是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一隻剛剛探出洞穴、觀察外界是否安全的小動物。接觸到林溪的目光,她像受驚般立刻又把臉埋了回去,隻留下一個微微顫抖的、小小的發旋。
周野也看到了那顆糖,也看到了“小熊”的反應。他捏著紙條的手指微微收緊,臉上那層慣常的、冰冷嘲諷的硬殼,似乎被什麼東西悄然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看向“小熊”的目光,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難以捕捉的情緒——是驚訝?是了然?還是…一絲被笨拙的溫暖觸動的柔軟?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將那張帶著糖果的紙條,輕輕放在了林溪麵前的桌麵上,壓在那堆她剛剛勉強整理好的“樹洞垃圾”之上。
那顆橘黃色的糖果,在昏黃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異常溫暖的光。
周野沒再看林溪,也沒再說什麼。他隻是轉身,重新坐回他那把吱呀作響的舊椅子,重新架起腿,重新叼起那根沒點燃的煙。但這一次,他身上那種迫人的、帶著硝煙味的戾氣,似乎消散了許多。
阿k和李曉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隨即都默默地移開了視線,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殼”裡。隻是阿k敲擊桌麵的節奏,似乎不再那麼狂躁了。
活動室裡,再次隻剩下昏黃的光線、飛舞的塵埃,和…一種無聲流淌的、微妙的變化。
林溪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觸碰到了那顆粘在紙條上的橘子糖。塑料包裝紙冰涼,但裡麵那顆硬糖的輪廓,卻仿佛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緩緩拿起紙條,清秀的字跡和那顆小小的糖果,像一道微弱卻固執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陰霾。
彆怕。
野哥…是好人。
這裡…風吹不到,雨淋不著。
甜的。
簡單的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卻像一把生鏽卻溫柔的鑰匙,輕輕轉動了她心口那把沉重的鎖。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這個破敗、混亂、堆滿“垃圾”的空間。書架依舊搖搖欲墜,塗鴉依舊猙獰扭曲,空氣裡依舊彌漫著灰塵、黴味和舊紙的氣息。阿k依舊在敲著無形的鋼琴,李曉依舊埋在書堆裡,“小熊”依舊抱著她的泰迪熊。
一切似乎都沒變。
但一切,又好像都不同了。
她看著桌上那堆散落的信件和紙條。那些承載著痛苦、絕望、孤獨的文字,此刻在她眼中,似乎不再僅僅是冰冷肮臟的“垃圾”。它們變成了一張張模糊的臉,一聲聲壓抑的哭泣,一道道在黑暗中掙紮求生的靈魂印記。
它們不再僅僅是需要被處理的“工作”。它們是一個個需要被“看見”的生命。
林溪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裡似乎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陳舊紙張和橘子糖的微弱甜香。她攤開手掌,那顆小小的橘子糖安靜地躺在掌心。
她慢慢剝開有些發皺的糖紙。橘黃色的硬糖露了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顆小小的、溫暖的太陽。
她將糖果放進嘴裡。
一股廉價卻異常濃鬱的橘子香精味道瞬間在口腔裡炸開,甜得有些發膩,甚至帶著一絲工業的澀味。
很劣質。
但真的很甜。
那股甜意,帶著一種粗糲的真實感,順著舌尖蔓延開來,一路灼燒著她乾澀麻木的喉嚨,最終,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流,緩緩地、笨拙地,滲進了她那片剛剛被徹底摧毀、冰冷荒蕪的心田廢墟。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在那片廢墟的最深處,如同初春凍土下掙紮而出的、最柔嫩的草芽,悄然萌發。
林溪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再睜開時,那雙淺褐色的眼眸深處,有什麼東西,悄然沉澱了下來。
她不再猶豫。伸出手,不再是用指尖,而是用整個手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鄭重,再次探向桌上那堆散落的“樹洞垃圾”。
這一次,她的指尖,似乎不再顫抖得那麼厲害了。
角落裡,周野叼著未點燃的煙,半眯著的眼睛縫隙裡,映著林溪微微彎下的、不再那麼僵硬的背影。他嘴角那根被碾磨得變形的香煙濾嘴,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