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噴淋係統啟動的轟鳴,如同天穹撕裂的咆哮。冰冷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水柱從天花板傾盆而下,瞬間澆透了整個訓練館。刺耳的警報聲尖銳地切割著空氣,蓋過了所有喘息、驚呼和裁判急促的哨音。
施耐德被突如其來的水柱衝得一個踉蹌,他下意識抹開臉上的鏽水,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場地,最終落在馬克身上。這位他曾寄予厚望、卻因心高氣傲被林峰棄之不選的天才少年,此刻正狼狽地站在齊踝深的積水中,昂貴的運動服緊貼身體,昂貴的護膝被積水浸透,隱約透出底下包裹著陳舊膝傷的繃帶輪廓。施耐德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是對馬克此刻處境的擔憂,更是對林峰那近乎偏執選擇的無奈。他心中依然抱著一絲希望:林峰,再給馬克一次機會吧!
“比賽繼續!”主裁判抹掉護目鏡上的水漬,聲音穿透水幕和警報,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訓練館內燈光在水幕中扭曲晃動,地麵濕滑如冰場。
馬克甩了甩貼在額角的金發,冰冷的鏽水浸泡著他膝蓋的舊傷,那感覺像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刺入骨髓。他望向對麵,眼神裡燃燒著不甘與屈辱——他無法接受,自己竟被林峰放棄,更無法接受此刻被這個原本平平無奇、打法保守的芬恩逼到如此境地!他必須贏,用最無可爭議的方式贏!
芬恩站在球台另一端,水珠順著他濕透的頭發、睫毛不斷滾落。拍柄裂縫滲出的血線,在冰冷鏽水的衝刷下暈開,染紅了緊握球拍的手指,又迅速被稀釋。劇痛從掌心傳來,卻像一根燒紅的鋼針,刺穿了他骨子裡被林峰痛斥了七天的保守與怯懦。林峰剛才砸向擋板的軍用水壺,此刻正漂在積水中,壺口汩汩冒著褐色的鏽水。芬恩的目光掃過漂浮的水壺,掃過積水中那些被衝散的、生著黴斑的三星球——那是林峰從國內帶來的,王教練時代就存在的老古董。最後,他的目光定格在對麵馬克那因舊傷和濕冷而微微顫抖的膝蓋上。少年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這冰冷的鏽雨徹底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原始的、被逼到絕境後的凶狠。進攻!像林峰吼的那樣,進攻!
裁判示意發球。馬克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膝蓋的刺痛和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拋球,揮拍——一個帶著孤注一擲凶狠勁頭的急長球,直衝芬恩反手底線!然而,濕滑的地麵讓他在發力時腳底微微一滑,球路比預想中飄忽了些。
就在球離開球拍,飛越球網的瞬間,芬恩動了。
啟動!不再是七天訓練裡那種帶著遲疑的滑步,而是如同被鏽水浸泡過的彈簧,帶著一種濕冷而決絕的爆發力。身體低伏,幾乎是貼著水麵側身強擰,整個動作帶著林峰給他的、屬於林峰林海巔峰時期的霸道痕跡。那隻滲血的手,將拍麵壓得極低。球拍迎向那帶著水光的來球,手腕以一個細微到極致、卻蘊含著林峰在鏽斑上標記的所有角度和力道的動作,猛地一抖!
“嗤——!”
球拍摩擦濕漉漉的乒乓球的聲音,像鈍鏽的刀鋒撕裂潮濕的皮革。那顆三星舊球,帶著一身水漬和殘留的黴斑,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軌跡。它沒有明顯的弧線,更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拽了一把,在觸網的瞬間驟然下墜!球體擦著球網頂端滾落,帶著濕漉漉的沉重感,在馬克正手位的台麵上砸出一個微小的水花,然後像一顆被遺棄的石頭般,無力地彈跳了一下,便沉入了馬克腳邊的積水裡。
“擦網!短球!得分!” 裁判的聲音在水幕中斷然響起。
馬克僵在原地,他的身體甚至沒能做出有效的反應啟動。那顆球,帶著鐵鏽和黴菌的氣息,像一顆來自深淵的冰雹,精準地砸碎在他正手位那片林峰曾標注的“死亡三角區”。冰冷的積水浸泡著他的腳踝和傷膝,那感覺比刺痛更讓他心頭發寒。78。
芬恩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沉默地走回原位,濕透的球衣緊貼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血水混合著鏽水,在他腳下暈開一小片淡紅。他瞥了一眼場邊,林峰抱著胳膊站在水幕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穿透水汽死死釘在他身上。
施耐德站在場邊,渾濁的鏽水沒過他的鞋麵。他看著芬恩那隻滴血的手和那隻簡陋的、帶著裂縫的球拍,看著那顆生鏽的舊球在積水中沉浮。林峰的選擇……這個少年爆發出的凶性,確實撼動了他。但他看向馬克,那金發少年眼中的屈辱和隨之升騰起的更加熾烈的戰意,讓施耐德心中的天平依然傾向於馬克。他再次看向林峰,眼神帶著無聲的懇求:彆放棄他!
88! 芬恩用一個搏殺式的反手快撕,球帶著水花,刁鑽地頂住了馬克的反手大角。馬克狼狽地救回,質量不高。
98! 芬恩側身,正手一板極其暴烈的直線爆衝,球像出膛的炮彈,帶著積水中濺起的鏽紅色水花,重重砸在馬克反手位的邊線上!馬克的球拍徒勞地揮空。
108!芬恩拿到賽點!
整個訓練館隻剩下水流的轟鳴和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的咚咚聲。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勝利似乎觸手可及!
馬克發球。他眼神赤紅,帶著困獸般的瘋狂和被逼入絕境的極度專注。他不再去想林峰的選擇,不再去想芬恩的轉變,腦中隻剩下那顆球!他孤注一擲,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一個旋轉極強、速度極快、直衝芬恩反手位底線的奔球!這是他最自信的發球,也是他賴以成名的武器。球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刺破水幕,像一顆冰冷的子彈射向芬恩的反手大角。
芬恩瞳孔驟縮。身體的本能快於思考,他幾乎是憑借著無數次在那台1987年發球機前、對著王教練傳授的“鏽斑瞄準法”練出的肌肉記憶,瞬間向後撤步。濕滑的地麵讓他重心不穩,身體大幅度傾斜,幾乎要失去平衡!但他握拍的手穩如磐石。在身體極限的後仰中,在冰冷鏽水即將淹沒腳踝的刹那,他那隻滴血的手,對著那顆致命的來球,反手猛地一兜!
拍麵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在球下墜的極限點觸碰到球體。手腕劇烈地內旋、摩擦,將全身的力量和重心即將失去的驚險感,全部灌注在這一擊之中!這一板,凝聚了他七天來被林峰地獄般捶打出的所有狠勁,以及此刻被逼到懸崖、被血水和鏽水浸泡出的亡命凶性!
“嗡——!”
球拍與濕球摩擦,發出一種沉悶而怪異的震顫聲。那顆球,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劃出一道低矮、迅疾、貼著水麵的詭異弧線。它像一道貼著地麵遊弋的灰色閃電,又像一顆被遺忘在深海多年的鏽蝕魚雷,帶著一往無前、同歸於儘的決絕,狠狠撞向馬克正手位那片膝傷陰影籠罩的邊線死角!
球落點極深,砸在邊線最遠端,濺起一蓬渾濁的水花,然後無力地沉入水中。
馬克的身體完全僵住!他象征性地向正手位挪動了半步,沉重的傷膝和濕滑的地麵似乎完全限製了他。芬恩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
然而,就在球落水前的最後一刹那!
馬克那隻本已遲滯的腳,猛地蹬地!積水被巨大的力量炸開一片水花!一股源自天才本能和極度不甘的爆發力,強行驅動著受傷的膝蓋,讓他像一道金色的閃電,硬生生撲了出去!球拍在千鈞一發之際,以一個極其彆扭卻精準無比的角度,在球幾乎觸底沉沒的瞬間,輕輕一撩!
球帶著不可思議的旋轉和微弱的水花,劃出一道極短、極低的弧線,堪堪擦著球網,滾落在芬恩正手位的台麵上!芬恩完全沒預料到馬克還能做出這種極限救球,他的身體還保持著擊球後的慣性,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顆球,帶著死裡逃生的嘲諷,無力地彈跳了一下。
“擦網!得分!910!” 裁判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馬克重重摔倒在積水中,濺起大片水花。他捂著膝蓋,臉上瞬間褪去血色,痛苦地蜷縮了一下。但他立刻掙紮著爬起,眼神凶狠地盯向芬恩。這一分,像一針強心劑,也徹底點燃了他骨子裡的驕傲。
芬恩愣住了。巨大的失落感和掌心傷口的劇痛同時襲來。他看著馬克從水裡爬起,那眼神讓他心頭一寒。機會,稍縱即逝。
1010! 馬克仿佛被那一記神跡般的救球注入了新的靈魂,完全無視了膝蓋的劇痛,連續兩個極其凶狠的搶攻,快如疾風驟雨,利用芬恩賽點被逆轉後的瞬間心理波動,硬生生扳平了比分!芬恩被打得措手不及,保守的本能似乎又冒了頭,回球質量驟降。
1110! 馬克拿到了自己的賽點!他發出一記極其刁鑽的側旋短球。芬恩努力擰拉起來,但球路偏高。馬克眼中精光爆射,正手一記石破天驚的爆衝,球像一道金色的雷霆,帶著積水的反光,狠狠砸在芬恩正手位的大角度空檔!
1210!馬克勝!
馬克發出一聲嘶吼,重重將球拍砸在濕漉漉的球台上,宣泄著絕境翻盤的狂喜和憋屈已久的憤怒。他捂著劇痛的膝蓋,一瘸一拐,但頭顱高昂地走向場邊,目光挑釁般地掃過林峰,最終落在臉色蒼白的芬恩身上。
芬恩站在原地,冰冷的鏽水沒過腳踝。他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隻裹著滲血布條(之前林峰裹上的外套)的手,和拍柄裂縫裡滲出的新的血珠滴落在渾濁的水裡。輸了。拚儘了全力,打出了從未有過的凶狠,甚至一度觸摸到了勝利,但最終還是輸了。一種巨大的疲憊和失落感席卷了他,比手掌的傷口更痛。
林峰踩著積水走過來,沒有責備,也沒有安慰。他看了一眼馬克那邊被青訓隊員圍住歡呼的場麵,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芬恩。他彎腰,從渾濁的積水中撈起了那顆生鏽的三星球——膠麵上,周子軒的血指印黴斑在水的浸泡下顯得更加清晰。
“手。”林峰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芬恩茫然地抬起那隻受傷的手。林峰用粗糙的大手,隔著濕透的、染血的布條,用力握住芬恩的手,然後將那顆冰冷、生鏽的三星球,重重按進少年的掌心。
“攥緊了。”林峰的聲音低沉,穿透水幕的喧囂,“記住這球上的鏽味,記住你手掌流的血,記住你今天打出去的每一板搏命球。”他目光如炬,盯著芬恩失神的眼睛,“你輸給他了,但你沒輸給你自己。保守的芬恩,在前兩局就死了。現在站在這裡的,是敢在鏽水裡跟‘天才’拚刺刀的戰士!這就夠了!”
林峰鬆開手,任由芬恩自己緊緊攥著那顆冰冷濕滑的三星球。他轉頭,看向正朝他走來的施耐德。德國名帥臉上帶著勝利者的複雜表情,既有對馬克的欣慰,也有對林峰的惋惜和最後的勸說:“林,馬克他……”
林峰抬手,直接打斷了施耐德的話。他的眼神冰冷而堅定,沒有絲毫動搖:“施耐德,比賽結束了。我的選擇,不會變。” 他不再看施耐德錯愕的表情,也不再看遠處被簇擁的馬克,目光投向訓練館深處幽暗的通道口。
在通道口的陰影裡,周子軒渾身濕透地站在那裡,不知看了多久。他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有看到芬恩爆發的震動,有看到馬克絕地反擊的震撼,有看到芬恩最終落敗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強烈衝擊後的茫然。他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張濕透的退役申請書,早已被揉成了一團。
林峰的目光與周子軒在昏暗的光線和水霧中短暫交彙。林峰什麼也沒說,隻是對著那個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那眼神裡沒有責備,沒有失望,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確認:看吧,這就是競技場。輸贏之下,藏著多少不甘的魂靈和鏽蝕的骨頭。你,還舍得走嗎?
林峰不再停留,轉身,一把架起幾乎脫力的芬恩,深一腳淺一腳地淌過渾濁的鏽水,走向出口。少年低著頭,濕透的身體微微顫抖,但那隻受傷的手,卻死死地、死死地攥著那顆生鏽的三星球,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鮮血,鏽水,順著他的指縫,一滴一滴,砸落在身後冰冷的地板上,留下斷續的、暗紅色的印記。
施耐德站在原地,腳下是狼藉的積水和漂浮的戰術板碎片。他看著林峰和芬恩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又看了看遠處慶祝的馬克,最後目光落在地上那幾滴被鏽水迅速衝淡的血跡上。他彎腰,從積水中撿起一顆同樣生著黴斑的三星球,冰涼的觸感和粗糙的膠皮讓他微微一怔。他抬頭望向窗外,晨光刺破陰雲,慘白地照進這間彌漫著鐵鏽、汗水和血腥氣的訓練館。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冰冷的現實和更加撲朔迷離的未來。林峰的選擇,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才剛剛開始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