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噴淋的轟鳴漸漸停歇,隻剩下殘水順著管道滴落的單調聲響,敲打著訓練館死寂的空氣。渾濁的積水依舊沒過腳踝,泛著鐵鏽的暗紅,倒映著天花板上幾盞頑強亮著的、光線扭曲的燈管。記分牌上猩紅的數字冰冷地宣告著:30(馬克勝)。前兩局113、114的碾壓,第三局1210的絕地逆轉,馬克已經贏得了這場隊內挑戰賽的勝利。第四局,似乎隻剩下形式。
馬克站在球台一端,昂貴的護膝吸飽了鏽水,沉甸甸地壓在他隱隱作痛的膝蓋上。他本該感到輕鬆,甚至傲慢,畢竟他乾淨利落地贏了。但此刻,他臉上隻有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他盯著對麵那個渾身濕透、垂著頭、左手裹著染血布條、右手緊攥著一顆生鏽三星球的少年——芬恩。第三局末尾,芬恩搏命般的凶狠,像一根生鏽的釘子,紮進了他勝利的喜悅裡,留下一種不祥的預感。
裁判費力地清理了球台表麵的積水,示意第四局開始。這無關勝負,卻關乎某些更隱秘的東西。
馬克發球。他習慣性地想發一個控製芬恩反手的短球,但手指觸碰到濕漉漉的球體時,動作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謹慎。球帶著試探性的旋轉飛向芬恩反手位。
砰!
一聲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乾脆利落的撞擊聲炸響!
馬克瞳孔一縮。隻見芬恩根本沒有絲毫猶豫,身體像一張瞬間拉滿的弓,在球剛剛彈起的刹那,側身、擰腰、揮臂!那隻裹著血布的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拍麵凶狠地撞擊球體!不再是保守的搓、擋、過渡,而是帶著一股亡命徒般的決絕,一記凶狠的反手擰拉直線!球像一道灰色的閃電,帶著破開鏽水空氣的尖嘯,直撲馬克的正手大角!
馬克猝不及防,狼狽地側身撲救,球拍勉強夠到球,但回球又高又飄。
砰!
芬恩的身影已經鬼魅般撲到正手位!沒有絲毫調整,沒有任何猶豫!又是傾儘全力的一板正手暴衝!球化作一道更熾烈的白光,狠狠砸在馬克反手位空檔!
10!芬恩得分!
馬克愣住了,他甚至沒看清球是怎麼過來的。場邊德國青訓隊員們嗡嗡的議論聲瞬間消失了。施耐德一直緊鎖的眉頭驟然一跳,嘴角卻下意識地繃緊,仿佛被這記凶狠的搶攻喚醒了沉睡在肌肉深處的某種記憶。
接下來的比賽,完全顛覆了前三局的格局。
芬恩徹底變了。保守?猶豫?瞻前顧後?那些標簽仿佛被冰冷的鏽水和掌心的劇痛徹底衝刷乾淨。每一次接發球,他都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凶狠地撲上去搶攻!反手擰拉直線斜線,正手爆衝追身大角,搏殺式的側身強攻!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狠勁,甚至有些粗糙和莽撞,失誤也明顯增多。但那份“敢”字當頭的凶悍氣勢,卻像冰冷的鏽水一樣,不斷潑向馬克,衝刷著他天才的光環。
22!
33!
55!
比分交替上升,異常膠著。馬克每一次得分都變得異常艱難。他引以為傲的細膩控製和戰術變化,在芬恩這種不講理的、隻攻不守的亡命打法麵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芬恩的回球又快又重,落點刁鑽(儘管有時是蒙的),逼得馬克不得不頻繁在濕滑的地麵上狼狽移動,每一次發力都牽動著膝蓋的舊傷,鑽心的刺痛讓他冷汗直流。
“呼…呼…”馬克大口喘著氣,汗水混著鏽水從下巴滴落。他看著對麵那個眼神凶狠、動作大開大合、仿佛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少年,心頭那股煩躁越來越重。這哪裡還是那個前兩局被他隨意拿捏、第三局被他逆轉擊潰的芬恩?這分明是換了一個人!一個從鏽水和血泊裡爬出來的、眼神凶狠的戰士!馬克的勝利,此刻顯得如此空洞。他必須在這無關緊要的第四局,重新確立自己的絕對優勢!
施耐德站在場邊,渾濁的鏽水沒過他的鞋麵。他不再去看那份漂浮在水麵上、早已泡爛的分析報告。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芬恩每一次凶狠的揮拍,每一次奮不顧身的撲救,每一次失誤後立刻重整旗鼓的凶狠眼神。他那張一向沉穩的臉上,此刻卻燃燒著一種異樣的光彩,仿佛看到了久違的、令他靈魂震顫的東西。
“嗬…”施耐德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低沉的笑聲,在寂靜的訓練館裡顯得格外清晰。他搖了搖頭,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著芬恩又一次搏命般的側身強攻,那動作裡帶著一種讓他無比熟悉的、飛蛾撲火般的決絕。“看啊…”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肯定,是對著身邊的空氣,也是對著自己塵封的記憶,“像!真像!當年對著林峰林海的殺球…我也是這麼不要命地衝上去的!”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麵對世界冠軍兄弟銅牆鐵壁般進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賽場。“打!就這樣打!管他什麼冠軍胚子!管他什麼戰術!把血性打出來!”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激賞,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這少年此刻展現的,正是他施耐德當年賴以在巔峰對決中搏殺、雖最終未能登頂卻贏得所有人尊重的核心!敢! 敢向最強者亮劍!
施耐德的目光越過球台,投向站在另一側場邊陰影裡的林峰。林峰抱著胳膊,像一尊沉默的鐵像,濕透的頭發貼在額角,隻有那雙銳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死死鎖住芬恩的每一次揮拍。施耐德從林峰那冰冷的眼神深處,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那是對亡命徒本能的認可,是他施耐德當年用無數次搏命進攻,才在林峰兄弟這樣的冠軍眼中掙來的那一點點“資格”。
施耐德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鐵鏽和血腥味的空氣仿佛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決定,比賽結束後,必須再和林峰談一次!馬克依然是天才,但天才需要淬煉!而芬恩…這少年身上燃燒的東西,是比天賦更稀缺的寶藏!林峰不能放棄馬克,德國隊需要馬克的未來!但林峰更不能放棄芬恩!隻有林峰這樣的冠軍教頭,才能把這股亡命徒的狠勁,鍛造成真正的武器!他需要林峰同時錘煉這兩塊鐵!為了德國隊的未來!
比賽繼續。芬恩的凶狠搏殺帶來了氣勢,但也帶來了體力的急劇消耗和失誤率的上升。馬克畢竟是頂級天才,在最初的震驚和不適後,他強行壓下膝蓋的劇痛和心頭的煩躁,開始利用芬恩搏殺後的空檔和不可避免的失誤,穩紮穩打。他豐富的比賽經驗和紮實的基本功開始發揮作用。
77!
88!
比分再次陷入僵持。每一次得分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汗水(或血水)滴落的聲音。芬恩的凶狠依舊,但動作開始出現遲滯,那隻受傷的手每一次揮拍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讓他的麵部肌肉微微抽搐。馬克也到了極限,每一次移動都像踩在刀尖上。
關鍵分。馬克98領先。他發球,一個孤注一擲的、旋轉極強的側旋長球,直奔芬恩反手底線死角!
芬恩眼中凶光爆射!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強行側身,再次擰腰發力,試圖用他今天最拿手的反手擰拉直線做最後一搏!但體力的透支和手掌的劇痛讓他的動作變形了!揮拍的力量和角度都差了一絲!
“嗤啦——!”
球拍邊緣勉強蹭到了球!球帶著強烈的側旋,卻失去了力量和速度,軟綿綿地、劃著詭異的弧線,高高地飄向球網…
馬克眼神一凝,沒有絲毫猶豫!他像等待已久的獵豹,瞬間啟動(膝蓋的劇痛讓他動作微不可察地一滯),身體高高躍起!正手淩空一記石破天驚的爆衝!
“砰——!!!”
球像一顆金色的隕石,帶著積水的反光和馬克壓抑許久的怒吼,狠狠砸在芬恩正手位完全無法觸及的死角!
118!馬克拿下第四局!總比分4:0獲勝!
馬克落地,踉蹌了一下,捂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他贏了,乾淨利落地四局全勝。但他臉上沒有多少喜悅,隻有一種沉重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被那亡命打法灼傷的驚悸。他看向對麵,眼神複雜。
芬恩站在原地,身體微微搖晃。他看著那顆彈跳著沉入鏽水中的球,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隻不斷顫抖、布條已被鮮血徹底浸透的左手。巨大的疲憊感和深入骨髓的疼痛瞬間將他淹沒。他眼前一陣發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栽倒。
就在他即將撲進渾濁的鏽水時,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像鐵鉗一樣將他牢牢架住。
林峰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邊。他沒有看芬恩,冰冷的目光掃過正在被青訓隊員圍住、卻顯得異常沉默的馬克,最後定格在正快步穿過積水走來的施耐德身上。施耐德的眼神熾熱,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決心。
“林!”施耐德的聲音帶著急切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用儘了當年衝擊林峰兄弟殺球的全部勇氣,“你看到了!他(芬恩)的骨頭!那不要命的骨頭!跟我當年衝你們兄弟殺球時一樣!他值得!他必須留下!” 他指向幾乎虛脫的芬恩,語氣更加激昂,目光轉向馬克,“馬克!他是天才!真正的天才胚子!但他需要這塊磨刀石!需要你這把能把他倆都淬出火花的錘子!林峰!我們需要你!德國隊需要你!你不能走!你不能放棄任何一個!”
林峰架著芬恩,目光冰冷地迎上施耐德熾熱的眼神。施耐德眼中那份久違的、屬於當年敢向冠軍揮拍者的熾熱和決絕,似乎讓林峰眼底的冰層裂開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但隨即,那冰寒更甚。
“施耐德,”林峰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生鐵,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渾濁的水麵上,“當年你敢衝,我敬你是條漢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芬恩染血的手,又掃過遠處臉色蒼白的馬克,“但你衝了,沒贏。他(芬恩)現在敢衝了,但還不夠贏。”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世界冠軍獨有的、俯瞰一切的冷酷和斬釘截鐵,“至於他(馬克)…等他什麼時候敢把自己當塊鏽鐵扔進這池血水裡泡透,什麼時候,再來碰我的球拍。”
說完,林峰不再看施耐德瞬間僵住的臉,也不看馬克驟然失色的表情,半拖半架著幾乎失去意識的芬恩,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冰冷渾濁的鏽水,一步一步,走向訓練館那扇洞開的、透進慘白晨光的大門。芬恩那隻受傷的手無力地垂下,指縫間,那顆生鏽的三星球“咚”的一聲掉落在積水中,濺起一小圈暗紅色的漣漪,隨即被鏽水吞沒,隻留下水麵上一圈微不可察的、帶著血絲的漩渦。
施耐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你衝了,沒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他職業生涯最深的遺憾。他看著林峰和芬恩消失在刺眼的光線裡,看著那顆沉沒的三星球。他緩緩彎腰,從冰冷的鏽水中,再次撿起了那顆球。球體冰涼粗糙,黴斑在晨光下清晰可見。他緊緊攥著它,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攥著當年無數次衝向林峰兄弟殺球時的勇氣,也攥著那永遠無法逾越的巔峰鴻溝所帶來的永恒痛楚。
訓練館裡,隻剩下積水滴落的單調聲響,和馬克壓抑的、帶著痛楚、迷茫以及一絲被徹底點燃的屈辱的喘息。這一天,陽光慘白,鏽毒入骨。一個亡命徒被拖出了泥潭,而一個天才,被冰冷的冠軍之語,釘在了原地,麵對著腳下這片血與鏽的冰冷試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