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軒衝出去的腳步聲,像一陣狂暴的颶風,撞碎了國家隊訓練館裡令人窒息的寂靜,也狠狠撞在林海的心口。那決絕的背影,眼中焚燒一切的烈焰,讓林海懸著的心終於落回實處,卻砸起一片酸澀滾燙的漣漪。他緩緩蹲下身,手指顫抖地拾起地上被撕碎的退役申請書殘骸,雪白的紙片邊緣鋒利。小心攏在手心,仿佛攏著一捧滾燙的餘燼。
抬起頭,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陽光,光線卻在恍惚間扭曲褪色,空氣裡消毒水的氣味被記憶中老舊球館的腐朽木頭、酸臭橡膠和濃重汗水取代。耳畔響起老式發球機“嘎吱”的,王教練帶著鄉音的吼罵,還有…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與對手絕望的歎息。
畫麵瞬間沉入回憶的深潭。
首先是省體校那間光線昏黃的舊球館。球台邊站著稍顯稚嫩的林海和氣質沉穩的林峰。他們對麵的球台邊緣,隻勉強露出一個小腦袋和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那是剛進隊的周子軒,人隻有球台那麼高。瘦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舊運動服裡,小手緊攥著一把磨禿了拍柄的老紅雙喜。他剛剛被林峰精密的控製球折磨得滿場飛奔,最終狼狽撲地輸掉,比分慘不忍睹。隊友的哄笑中,小豆丁周子軒猛地回頭,小臉漲紅如炸毛小貓,不管不顧抓起發黃的舊三星球,踮著腳用力拍台:“發球!林峰!剛才那球,再來!” 林峰手腕輕抖,一個刁鑽短球飄去。周子軒像被激怒的小獸“嘿”地彈出,拚命揮動大拍子,回球又高又慢送分。林海張揚大笑,騰空躍起一記霸氣爆衝!“砰!” 球如炮彈炸在空檔,小周子軒重重摔飛,球拍脫手。哄笑聲更大了。林海笑著去拉他,卻被猛地拍開。小豆丁掙紮爬起,臉上沾灰帶血,亮眼死死鎖住雙子星,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等著!下次!我一定!打爆!你們!” 說完拖著大球拍,一瘸一拐坐地灌水,嗆咳著又抓起球,對著牆壁開始瘋狂揮拍!小小的身體扭動如陀螺,每一板都帶著打穿牆壁的狠勁。場邊陰影裡,王教練叼著煙卷(未點燃),布滿皺紋的臉上扯出難以形容的笑容,眼神灼熱地鎖著那倔強的小背影,煙頭“滋”地摁滅在鐵皮桶上。
回憶無縫切換至省內青少年團體賽決賽現場,燈光熾熱,聲浪沸騰。林峰站在台前,沉靜如深潭。他的“保守”是密不透風的牆,對手的重磅爆衝被他輕描淡寫地擋、撇、吸,力量泥牛入海。對手如同陷入無形蛛網,掙紮越狠,絕望越深。林峰無需得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節奏粉碎機。輪到林海上場,畫風驟變!猛虎出閘,氣勢張揚!發球搶攻!接發擰拉爆衝!正手重炮雷霆萬鈞!對手剛從林峰的泥沼脫身,立刻被林海的疾風驟雨轟得暈頭轉向。雙打輪次,噩夢降臨!林峰是精密的後場控製塔,滴水不漏的防守與鬼魅線路將對手釘死原地。林海是前場最鋒利的尖刀,抓住林峰創造的每個微小空隙,餓虎撲食般發動致命一擊!兄弟配合行雲流水,攻防天衣無縫,對手窒息般麵對著一台無懈可擊的戰爭機器!場邊教練席,王教練叼著未燃的煙卷,下巴微揚,手指無意識輕叩扶手。他身後,剛剛夠到球台邊緣的小周子軒,正努力踮腳,小臉激動通紅,眼睛瞪得溜圓,死死追隨著場上兩位師兄神乎其技的表演!小拳頭攥得死緊,身體隨回合晃動,眼中燃燒著崇拜的狂熱和“我也要這麼強!”的渴望!當林海一記石破天驚的反手爆抽終結比賽,小周子軒激動地跳了起來,離地不高卻充滿力量!
畫麵又切回舊球館日常。小豆丁周子軒再次站到林峰麵前,眼神裡的戰意更盛。“發球!林峰!”他踮腳喊道。這次,他勉強接住了控製球,雖質量不高但沒摔倒。他像個小戰士在巨大球台兩端咬牙飛奔,拚儘全力。雖仍慘敗,卻沒摔拍,立刻跑去撿球,對著牆壁專注練習剛才沒接好的反手位球路。
回憶的潮水轟然退去。
林海站在窗邊,手裡攥著冰冷的紙片碎片。窗外是現代北京刺眼的陽光與高樓。眼前殘留著賽場上他與林峰碾壓對手時,場邊那個激動踮腳、小臉通紅的小小身影;殘留著舊球館裡一次次挑戰失敗、卻一次次爬起對牆揮拍的倔強小豆丁。這些畫麵,與剛才撕碎退役書、眼中烈焰燃燒衝向訓練場的成年周子軒,無比清晰地重疊。
淚水再也抑製不住,洶湧模糊了視線。林海沒有擦拭,任由滾燙滑落。攤開手掌,看著代表絕望的碎紙片,又想起周子軒衝出去時眼中那份久違的、如同小豆丁般不顧一切的凶狠光芒——那光芒裡,不僅有他自身的倔強,更倒映著當年賽場上,他與林峰並肩作戰、讓對手窒息的強大身影!
“臭小子…” 林海哽咽著罵了一句,聲音沙啞,嘴角卻咧開混合著無儘感慨、心疼與釋然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將碎片收進口袋深處,仿佛收藏一顆被歲月打磨得璀璨的倔強種子,也收藏起三人無堅不摧的黃金歲月。
路還長,山還高。但那個衝進力量房、對著發球機開始新一輪搏殺的背影,讓林海無比確信:當年在賽場邊仰望、在訓練館跌倒又爬起的小豆丁,骨子裡“打爆一切”的狠勁和對勝利最純粹的渴望,從未消失!隻是被世乒賽重壓、失敗陰霾暫時塵封。如今,被那顆來自慕尼黑、浸透鏽水與血汙的三星舊球,狠狠重新點燃!林海挺直脊背,擦掉眼淚,眼神無比堅定,大步走向力量房的方向。
王教練,您在天上看著吧!您當年放在我們身後、眼裡燃燒火焰的小豆丁,他要回來了!力量房裡傳來的,不再是發球機單調的“砰砰”聲,而是如同當年舊球館牆壁前一般,帶著不顧一切狠勁的、沉悶而連續的搏殺撞擊!每一次撞擊,都像是砸在鏽蝕的心鎖上,迸濺出火星。林海推開門,看到周子軒赤裸上身,汗水如同溪流般從緊繃的肌肉上滾落,在他腳下積成一小灘水漬。他正麵對著一台調到最高速、角度極其刁鑽的發球機,眼神凶狠如受傷的孤狼,每一次揮拍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不管球是否上台,不管動作是否變形,隻追求最極限的力量和最搏命的落點!那顆嶄新的、昂貴的球拍,在他染著汗水和隱約血絲(用力過猛磨破虎口)的手中,不再是精致的擺設,而是一塊正在被血與汗重新鍛打的頑鐵!
林海沒有打擾,隻是默默靠在門框上,點燃一支煙(訓練館禁煙區外),煙霧繚繞中,他看著那個在高速飛旋的乒乓球和機器轟鳴中搏殺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舊球館裡那個對著牆壁揮拍的小小陀螺,看到了賽場上那個讓對手窒息的雙子星。一年後世乒賽的倒計時滴答作響,施耐德的高山陰影依舊籠罩,但此刻,力量房裡這沉悶的搏殺聲,是周子軒向過去懦弱的自己、向所有懷疑發出的戰吼!屬於他的淬煉,在汗水和血絲中,真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