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房裡沉悶的搏殺聲終於停歇。發球機停止了嘶鳴,隻有周子軒粗重的喘息在空曠的空間裡回蕩,如同破舊的風箱。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背心,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肌肉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的輪廓。他赤裸的上身布滿了汗珠,在慘白的燈光下閃閃發亮,彙聚成小溪,沿著緊繃的腹肌淌下,滴落在腳下積成的一小灘水漬裡,發出單調的“滴答”聲。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沿著牆麵緩緩滑坐在地板上。地板堅硬冰涼,透過濕透的褲子傳來刺骨的寒意,卻奇異地緩解著肌肉深處灼燒般的酸痛。他仰著頭,後腦勺抵著牆壁,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
累。深入骨髓的累。不僅僅是身體被高強度訓練榨乾後的虛脫,更是精神上一種長久積壓的、沉甸甸的疲憊,如同濕透的棉被裹住了心臟。
閉上眼睛,眼前卻並非一片漆黑。刺鼻的消毒水味仿佛被記憶中的氣味覆蓋——是省體校舊球館那混合著木頭腐朽、橡膠老化和汗水蒸騰的獨特味道。那個隻比球台高一點的小豆丁又跳了出來。
他看見自己穿著大好幾號的舊球衣,踮著腳,小手用力拍著斑駁的球台,對著對麵高大沉穩的林峰,用儘全身力氣嘶喊:“發球!林峰!再來!” 輸了,摔倒了,被哄笑了,爬起來,對著牆壁瘋狂揮拍,小臉憋得通紅,眼睛裡卻像有兩團火在燒。那時候,輸給林海林峰兄弟是常態,是目標,是動力,是理所當然需要去跨越的山峰。輸了?拍拍灰,再來!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心裡隻有一股不服輸的莽撞和要把球打爆的純粹渴望。
還有…林海張揚的大笑和伸過來的手(雖然被自己拍開了),林峰那萬年不變的平靜眼神下,偶爾在訓練後默默幫他撿起滾遠的球,或者在他對著牆壁練到手臂發抖時,遞過來一瓶水。王教練叼著煙卷,煙霧後的眼神既嚴厲又藏著不易察覺的暖意。那段日子,雖然弱小,雖然總是失敗,但心裡是滿的,是熱的,是知道自己每一步都在向上爬的踏實。
什麼時候變的?
周子軒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涼的地板縫隙。也許是林海林峰入選國家隊的第一年,就在世界大賽上嶄露頭角,光芒四射。而他,還在省隊苦苦掙紮。也許是終辛萬苦擠進國家隊大門,卻發現那對兄弟早已站在了山巔,自己連仰望都變得吃力。也許是第一次參加世界大賽,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第一輪就被名不見經傳的對手淘汰出局,聽到觀眾席隱約的歎息。也許是一次次倒在八強的門檻外,看著聚光燈打在彆人身上,聽著掌聲為彆人響起。一年又一年,七年了。他成了“國乒最高排名”,也成了“林峰林海後最令人失望的接班人”。
最好的成績,是八強。一個在頂尖選手眼中,僅僅算及格的成績。而他已經二十四歲了。在乒乓球的黃金年齡,他卻感覺自己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背負著沉重的包袱,前路卻看不到光。施耐德那座大山,他連山腳都沒摸到過。世乒賽的重擔壓下來,他感覺自己快要被壓垮了。
他緩緩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地投向不遠處光潔如新的球台。那冰冷的藍色台麵,曾經是他夢想的,是他揮灑汗水和熱血的地方。現在,看著它,卻隻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想逃。逃離這日複一日的苦練,逃離那如影隨形的壓力,逃離那些期待又失望的眼神,逃離那個永遠無法企及的山巔。
他甚至想,也許那張被撕碎的退役書是對的。至少…能喘口氣。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無比清晰地在他心底響起,帶著濃重的鄉音和不容置疑的堅定:
“軒仔,海仔,峰仔…你們三個,都是好苗子!國家隊…那是龍潭虎穴!進去三年,站穩腳跟,打出點成績…就很好!很好啦!” 那是王教練在他們入選國家隊前夜,拍著他們肩膀說的話。老人的眼裡沒有不切實際的冠軍要求,隻有對弟子們前程的深切期許和最樸素的認可——“站穩腳跟,打出點成績”,那就是他最大的欣慰。
還有…王教練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著他和林海林峰的手,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轉動,最後定格在周子軒臉上,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海…峰…彆給…軒仔…太大壓力…讓他…慢慢打…” 那是老人彌留之際,對他這個“小豆丁”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保護。
眼淚毫無征兆地再次湧了上來,比剛才更凶。周子軒猛地低下頭,額頭抵在屈起的膝蓋上,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抽動。壓抑的嗚咽聲在空曠的力量房裡低低回蕩。
王教練沒有給他壓力。林海林峰,也從未用他們的輝煌來苛責他。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把“林峰林海接班人”、“國乒最高排名”、“世乒賽扛旗”這些沉重的冠冕,一層又一層地套在自己身上!是他自己把那句“站穩腳跟,打出點成績就很好”的期許,扭曲成了“必須奪冠”的枷鎖!是他自己,在七年無冠的焦慮和對未來的恐懼中,一點點磨掉了當年那個小豆丁眼裡最純粹、最無畏的火焰,隻剩下患得患失的保守和深入骨髓的自我懷疑!
“王教練…我…” 周子軒的聲音悶在膝蓋裡,破碎不堪,充滿了無儘的愧疚和痛苦。他辜負了老人臨終的囑托,也辜負了當年那個隻比球台高一點、卻敢向最高峰發起衝鋒的自己。
他癱坐在地板上,汗水浸透了地麵,身體和精神都像被抽空。累,前所未有的累。想逃的念頭依然強烈。但這一次,那念頭升起的同時,另一幅畫麵也無比清晰地撞了進來——那顆剛從慕尼黑鏽水中撈起的舊三星球,膠皮上,由黴斑構成的、屬於自己的血指印!
冰冷,肮臟,生鏽…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逃?能逃到哪裡去?那份壓在心底深處、被撕碎又被汗水浸透的退役書殘骸,此刻仿佛在口袋裡發出無聲的嘲笑。王教練在天上看著呢。那個在舊球館裡一次次摔倒又爬起來、對著牆壁揮拍到手臂脫力的小豆丁,也在看著他呢。
周子軒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那冰冷的球台。淚水混著汗水在臉上肆意流淌。眼神裡,疲憊依舊深重,想逃的渴望也未曾消失。但在這片狼藉的疲憊和掙紮中,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執拗的火光,正艱難地從灰燼裡重新探出頭來。那不是勝利的自信,而是一種近乎悲壯的、破釜沉舟的覺悟。
他扶著牆壁,掙紮著站起來。身體像灌了鉛,每一個關節都在。但他還是踉蹌著,一步一步,重新走向了那台冰冷的發球機。他彎腰,從散落一地的乒乓球中,撿起一顆。汗水滴落在黃色的球體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消毒水和汗味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抬起沉重的手臂,布滿紅痕和隱約血絲的右手,緊緊握住了拍柄。
“砰!”
沉悶的搏殺聲,再次在力量房裡響起。這一次,聲音裡除了不顧一切的狠勁,似乎還多了一種沉重的東西,像是背負著過往所有的失敗、愧疚和沉重的期望,在血淚和鏽蝕中,向著那未知的、布滿荊棘的前路,發起又一次沉默的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