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苑的夜,靜得能聽見靈泉滴落玉盤的清響。攬翠軒內,雲床上鋪了厚厚的雪絨毯,歐衛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上麵,懷裡緊緊抱著那個軟乎乎的雲朵抱枕,睡得正沉。隻是那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未乾的淚珠,小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時蹙起,顯然是後山亂石坡的驚嚇餘悸未消。
小星靈蜷在他枕邊,四片光翼微微收攏,散發著柔和安寧的銀輝。騶吾巨大的身軀則伏在床榻不遠處的絨毯上,如同一座忠誠的毛茸茸小山,呼吸綿長,金燦燦的獸瞳在黑暗中半開半闔,時刻守護著。
玄青並未在軒內,而是在外間臨窗的玉案前靜坐。案上隻一盞古拙的青銅燈,豆大的燈火跳躍,將他墨色的身影投在軒壁上,拉得極長,帶著一種亙古的孤寂。他攤開右手,掌心朝上,置於燈火微光之下。
指骨分明,肌膚下隱有暗金龍紋流淌,那是龍族至尊力量的象征。然而此刻,玄青那雙深不見底的龍眸,卻隻凝注在掌心——並非在看力量,而是在看那掌心紋路間,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被光線捕捉的……一絲極淡的“虛”。
如同最上等的琉璃,被時光極其溫柔地、卻無可挽回地磨去了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棱角。不是損耗,不是傷痕,而是存在本身,被悄然侵蝕了一絲本質。
他緩緩收攏五指,燈火映照下,那覆蓋著細密龍鱗的手腕內側,靠近腕骨處,一片龍鱗的邊緣……似乎真的,鈍了那麼肉眼難辨的一絲弧度?
一種極其陌生的“輕”與“弱”,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然纏繞上龍魂核心。無關痛癢,卻……揮之不去。
窗外月色如水,傾瀉在庭院中精心培育的靈植上,花葉舒展,生機盎然。玄青的目光透過窗欞,落在那片生機之上,眸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倦意?
翌日清晨。
當第一縷天光刺破雲層,將逍遙山脈染上金邊時,翠微苑正殿“養心堂”內,氣氛卻比外麵的晨光凝重百倍。
雲崖子掌教端坐主位,一夜未眠,眼下的烏青用再好的靈丹也遮掩不住,整個人透著一股心力交瘁的頹唐。清風子祖師坐在左下首,睿智的老臉繃得死緊,手裡撚著幾根白須,撚得都快打結了,眼神卻時不時飄向殿門方向,充滿了驚弓之鳥般的警惕。右下首的紫霄真人更是坐立不安,寬闊厚實的背脊繃得像塊鐵板,一雙銅鈴大眼瞪得溜圓,時不時還撓一下他那日漸稀疏的頭頂,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這樣能緩解心頭那巨大的壓力。
三位逍遙宗的頂梁柱,此刻如同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師兄,”雲崖子聲音乾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投向清風子,“關於那‘源核碎片’…哦不,那黑石…昨夜可曾…異動?” 他連說出“混沌源核碎片”這幾個字都感覺神魂不穩。
清風子撚須的手一頓,差點又揪下幾根寶貝胡子。他沉重地搖搖頭,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地下黨接頭:“未曾。老夫以‘周天星辰微塵感應大陣’籠罩幼尊居所,陣眼便是老夫蘊養了八百年的‘窺天鏡’殘片。一夜過去,那黑石沉寂如死物,毫無能量波動逸散。” 他頓了頓,老臉上憂色更濃,“然…越是如此,越顯其詭異莫測!暴風雨前的寧靜啊!”
紫霄真人甕聲甕氣地接口:“俺後半夜親自守在幼尊窗外那棵歪脖子鬆樹上,連隻蚊子飛進去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石頭…老實得很!可越老實,俺這心裡頭越毛得慌!總覺得它在憋大招!指不定啥時候再給咱來個大的!”
“唉…”雲崖子又是一聲悠長得能繞梁三日的歎息,感覺自己的掌教生涯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荒誕與悲壯,“這哪裡是請回來一位小師叔?這分明是…是請回了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混沌火山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孩童稚嫩的說話聲。
“靈兒姐姐,衛衛肚肚餓…”是歐衛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
“噓,小點聲,掌教伯伯和祖師爺爺們在議事呢。”雪靈兒輕柔的回應響起。
殿內三位大佬瞬間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齊刷刷挺直了腰板,臉上那副“宗門要完”的悲戚瞬間切換成僵硬卻努力和藹的“慈祥長輩”模式。
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一條縫。雪靈兒牽著睡眼惺忪的歐衛走了進來。小家夥顯然還沒完全清醒,小手揉著眼睛,另一隻手被雪靈兒牽著,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小星靈停在他頭頂的發旋上,騶吾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龐大的身軀進殿時不得不微微低下腦袋。
“弟子雪靈兒,攜幼尊,拜見掌教真人,拜見清風子祖師,紫霄真人。”雪靈兒落落大方地行禮。
歐衛迷迷糊糊地跟著學:“拜見…掌教伯伯…祖師爺爺…大胡子叔叔…”
紫霄真人:“……”(俺是大胡子叔叔?好吧,總比禿頭叔叔強。)
“幼尊早,靈兒仙子早。”雲崖子努力擠出最和煦的笑容,聲音放得不能再柔,“幼尊昨夜睡得可好?可還…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問,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歐衛的胸口——那裡鼓囊囊的,顯然那塊“混沌火山”還被他揣在懷裡當寶貝。
歐衛聽到“害怕”兩個字,小嘴一癟,立刻清醒了大半,大眼睛裡又蓄起水汽,帶著哭腔告狀:“怕!黑黑的地方…有壞蛋!大壞蛋!嚇衛衛!玄玄伯伯打跑它了!” 他小手緊緊抓住雪靈兒的手,仿佛找到了依靠。
雪靈兒連忙輕聲安撫:“不怕不怕,壞蛋被前輩打跑了,不會再來了。”
“對對對!打跑了!幼尊不怕!”雲崖子三人連忙異口同聲地附和,心中卻是一片哀嚎:哪有什麼壞蛋?最大的“壞蛋”就是您老懷裡揣著的那塊石頭啊!還有您那位深不可測的伯伯…唉,不能想,越想越心塞。
清風子祖師強壓下對“壞蛋”身份的探究欲(他嚴重懷疑幼尊口中的“壞蛋”和玄青前輩有關),睿智的老臉上堆起堪稱“諂媚”的笑容,試圖轉移話題:“幼尊餓了?想吃什麼?靈穀粥?桃花酥?還是…蜜餞果子?老夫那裡還有幾壇珍藏了三百年的百花蜜露…”
“蜜餞!”歐衛的注意力果然被吃的吸引,大眼睛亮了起來,暫時忘了“壞蛋”。
“好好好!蜜餞管夠!”清風子如蒙大赦,立刻從袖裡乾坤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白玉小罐,裡麵裝滿了靈氣氤氳、晶瑩剔透的靈果蜜餞,親自捧到歐衛麵前。
歐衛開心地抓起一顆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嚼,甜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好甜!謝謝…嗯…白胡子爺爺!”
清風子:“……”(白胡子爺爺?好吧,總比揪胡子爺爺強。)
就在這氣氛稍緩之際,一陣急促的破空聲由遠及近!一名負責巡山警戒的金丹期執事弟子,如同屁股著了火般禦劍直衝翠微苑,連滾帶爬地衝進養心堂,臉色煞白如紙,聲音都變了調:
“報——!掌教!諸位祖師!大事不好!山門外…山門外來了大批修士!打著‘天劍閣’、‘萬獸穀’、‘合歡宗’的旗號!氣勢洶洶,已…已破開外圍三道示警禁製!為首者…為首者乃天劍閣閣主厲千鋒!揚言…揚言要討個說法!”
轟——!!!
如同平地驚雷!
雲崖子猛地站起,臉色鐵青:“厲千鋒?!討什麼說法?!” 他心中湧起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
那執事弟子喘著粗氣,驚恐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正開心吃著蜜餞的歐衛,聲音帶著哭腔:“他們…他們說!昨日論道坪上,我逍遙宗有絕世凶魔出世!以無上魔威震懾數千同道,令其跪地俯首,奇恥大辱!他們…他們是為修真界同道…討伐魔頭而來!還說…還說若我宗不交出魔頭,便要踏平逍遙宗山門!”
魔頭?!
討伐?!
踏平山門?!
養心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雲崖子、清風子、紫霄三人的臉,瞬間黑如鍋底!一股邪火夾雜著荒謬絕倫的悲憤,直衝天靈蓋!
魔頭?!
他們口中的“絕世凶魔”,此刻正坐在逍遙宗最核心的翠微苑裡,用白白嫩嫩的小手抓著蜜餞,吃得滿嘴糖霜,大眼睛裡還帶著點被“壞蛋”嚇到的委屈!
這簡直是…潑天的臟水!荒謬絕倫的汙蔑!
“放他娘的屁!”紫霄真人第一個炸了,虯髯怒張,如同被激怒的雄獅,蒲扇大的巴掌“砰”一聲拍在千年鐵木製成的案幾上,那堅硬無比的桌麵竟被他拍出了一個清晰的掌印!“厲千鋒那個老匹夫!分明是覬覦我宗地脈靈眼,借機生事!敢汙蔑幼尊是魔頭?俺老紫這就去撕了他的嘴!” 說著就要往外衝。
“師弟且慢!”雲崖子厲聲喝止,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對方有備而來,三大宗門聯手,更有厲千鋒那老匹夫親自壓陣,此刻硬拚絕非上策!”
清風子祖師也是氣得白須亂抖,睿智全無:“無恥之尤!無恥之尤啊!昨日分明是前輩以無上道韻警示弟子清修,何來魔威?!這分明是構陷!是赤裸裸的強盜行徑!” 他氣得原地轉圈,“幼尊乃天道之子…呃…乃吾宗小師叔!豈容他們汙蔑!”
雪靈兒也聽明白了,小臉氣得通紅,緊緊護在歐衛身前,脆聲道:“他們胡說!歐衛才不是魔頭!他是…他是最好的!” 小聖女眼中充滿了對歐衛的維護和對那些汙蔑者的憤怒。
歐衛被紫霄伯伯拍桌子的巨響嚇了一跳,嘴裡的蜜餞都忘了嚼,大眼睛茫然地看著突然變得劍拔弩張的大人們。他聽不懂什麼魔頭、討伐,但他感覺到了緊張和憤怒的氣氛,尤其是看到雪靈兒姐姐擋在自己前麵,小臉上也露出了不安,下意識地往雪靈兒身後縮了縮,小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裙角。
“玄玄伯伯…”他小聲地、帶著點害怕地嘟囔著,尋找著最讓他安心的依靠。
就在這時,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養心堂門口。玄青來了。他依舊是一身沉靜,氣息內斂,隻是那眸光掃過殿內眾人,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淡漠,最後落在歐衛那帶著不安的小臉上。
“前輩!”雲崖子三人如同見到了主心骨,連忙躬身行禮,臉上的憤怒和焦慮卻絲毫未減。
“玄玄伯伯!”歐衛看到玄青,立刻像找到了避風港,鬆開雪靈兒的裙角就想跑過去。
玄青卻並未看他,目光轉向雲崖子,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何事喧嘩。”
雲崖子連忙將山門外三大宗門聯袂逼宮、汙蔑“魔頭”之事快速說了一遍,末了,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前輩,對方來勢洶洶,汙蔑幼尊,實乃欺人太甚!然…然敵勢浩大,吾宗雖不懼一戰,但恐…恐護山大陣開啟,波及無辜弟子…”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打?逍遙宗不怕!但真打起來,對方人多勢眾,萬一有哪個不開眼的攻擊餘波掃到翠微苑…驚擾了幼尊懷裡那塊“混沌火山”…那後果,想想都讓雲崖子頭皮炸裂!他毫不懷疑,幼尊要是再被嚇著,對著那石頭再來一次“呼呼”,彆說三大宗門,整個逍遙山脈怕都要被“省”成曆史塵埃!
玄青聽完,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他沉默片刻,目光終於轉向正眼巴巴看著他的歐衛。
小家夥見玄青伯伯看過來,立刻張開小手,帶著點委屈和期盼:“玄玄伯伯抱!外麵有壞蛋!好多好多壞蛋!要打衛衛!”
雪靈兒也緊張地看著玄青,小手下意識地握緊了。
玄青緩步上前,並未如往常般將歐衛抱起。他停在歐衛麵前,微微俯身,那雙深邃的龍眸平靜地注視著歐衛清澈見底的眼睛。
“怕?”低沉的聲音響起,隻有一個字。
歐衛被問得愣了一下,小臉上露出糾結。他看看外麵(雖然隔著牆啥也看不見),又看看眼前讓他無比安心的玄青伯伯,再看看護在自己身前的雪靈兒姐姐,還有一臉怒容的掌教伯伯和白胡子爺爺、大胡子叔叔…小家夥的小胸脯突然挺了起來,小拳頭也攥緊了!
“不…不怕!”歐衛大聲說,雖然聲音還有點奶氣,卻帶著一股初生牛犢的倔強,“衛衛…衛衛有玄玄伯伯!有靈兒姐姐!有掌教伯伯!白胡子爺爺!大胡子叔叔!還有…還有小星星!大狗狗!毛毛!” 他扳著小手指頭,把自己認識的人都數了一遍,仿佛這些人給了他無窮的勇氣,“壞蛋來打衛衛…衛衛…衛衛就…就打回去!” 最後一句,他努力做出凶巴巴的表情,可惜配上那包子臉和沾著糖霜的嘴角,毫無威懾力,反而可愛得緊。
雪靈兒看著歐衛這副明明害怕卻又強裝勇敢、還把自己也算進“保護者”行列的樣子,心尖像是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又暖又澀。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歐衛攥緊的小拳頭,聲音溫柔而堅定:“嗯!姐姐保護你!我們一起打壞蛋!”
清風子祖師看著歐衛數人頭的認真模樣,聽著他奶聲奶氣的“打回去”,再看著雪靈兒那毫不掩飾的維護,睿智的老眼忽然一亮!一個極其大膽、極其荒謬、卻又似乎能在絕境中抓住一線生機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妙啊!”清風子猛地一拍大腿(差點把腿拍麻),激動得白須亂顫,眼中爆發出強行解讀的狂熱光芒,“幼尊此言,暗合天道!此乃…天意授我破局之法!”
雲崖子和紫霄被他一驚一乍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他:“師兄(清風子)?何意?”
清風子不理他們,快步走到玄青麵前,深深一揖,語氣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前輩!幼尊方才所言,實乃金玉良言,蘊含無上智慧!他說‘打回去’!此非孩童戲言,而是天道借幼尊之口,點化吾等!”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幼尊身懷…呃…神異(他硬生生把‘混沌源核’咽了回去),乃吾宗之寶!更是…更是吾宗精神之象征!如今外敵汙蔑幼尊為‘魔頭’,欲行不義,此乃對吾逍遙宗立派根基之褻瀆!若由吾等老朽出麵抵擋,即便勝了,也難免落人口實,坐實了對方汙蔑之詞!”
他猛地一指正被雪靈兒握著小手、一臉懵懂的歐衛,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煽動性:“唯有幼尊!唯有我宗小師叔!親自出麵!以其純真無垢、鐘靈毓秀之姿,昭告天下!以其…以其無上‘神威’(這個詞他說得有點虛),震懾宵小!方能以正視聽!破此汙蔑之局!更能彰顯吾逍遙宗之煌煌正氣、不可輕辱!”
清風子唾沫橫飛,越說越覺得自己的邏輯完美無缺:“此非戰,而是…而是護道!幼尊代表吾宗未來,代表吾宗道統!護佑幼尊,便是護佑吾宗根基!此乃…宗門重任!天降大任於幼尊也!吾等…吾等隻需為幼尊搖旗呐喊,壯其聲勢,清理些許雜魚即可!”
他這番“天降大任”的解讀,聽得雲崖子和紫霄目瞪口呆!讓一個三歲娃娃去麵對三大宗門聯軍的逼宮?還“護道”?還“宗門重任”?清風子師兄(師兄)怕不是被壓力逼瘋了吧?!
雲崖子嘴角瘋狂抽搐:“師兄!這…這如何使得?!幼尊他…”
“如何使不得?!”清風子梗著脖子,強行打斷,目光灼灼地盯著玄青,“前輩在此!幼尊安危何須擔憂?!再者,幼尊身負…神異,自有天道護佑!此乃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唯一良策!讓那些汙蔑者親眼看看,他們口中的‘魔頭’,是何等玉雪可愛、鐘靈毓秀!是何等…呃…深不可測!”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格外用力,眼神瞟向歐衛的胸口。
玄青靜靜地聽著清風子這番慷慨激昂、漏洞百出卻又帶著點歪理的“宏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掃過一臉“我是誰我在哪我要乾什麼”的歐衛,又掃過緊緊護著歐衛、小臉緊繃卻眼神堅定的雪靈兒,最後,落回清風子那張激動得通紅的老臉上。
養心堂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玄青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
玄青沉默了片刻。就在雲崖子以為前輩會像拎小雞一樣把清風子扔出去時,玄青卻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嗯。”
隻有一個音節,卻如同驚雷炸響在雲崖子和紫霄心頭!前輩…竟然同意了?!這…這簡直是拿整個逍遙宗在豪賭啊!
清風子卻如同得到了聖旨,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前輩聖明!前輩聖明啊!天佑吾逍遙!” 他立刻轉向還在狀況外的歐衛,老臉上堆起十二萬分的慈祥(或者說哄騙)笑容,聲音柔得能滴出蜜來:“幼尊!小師叔!您聽見了嗎?外麵那些壞蛋汙蔑您!說您是壞蛋!您能忍嗎?”
歐衛小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小嘴撅得老高:“衛衛不是壞蛋!衛衛是好孩子!” 他可是記得玄玄伯伯說過,亂扔果核的才是壞孩子!他昨天吃桃子都把桃核給金毛毛磨牙了!
“對!幼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清風子立刻順杆爬,“所以,我們要去打那些真正的壞蛋!讓他們看看,幼尊有多好!有多厲害!” 他手舞足蹈,試圖激發歐衛的“鬥誌”。
“打壞蛋?”歐衛歪著小腦袋,看了看雪靈兒,“靈兒姐姐也去嗎?”
“去!姐姐當然去!姐姐保護你!”雪靈兒毫不猶豫地回答,握緊了歐衛的小手。雖然她心裡也害怕,但保護歐衛的念頭壓倒了一切。
“那…那大狗狗也去!小星星也去!毛毛也去!”歐衛開始點兵點將。
“去!都去!”清風子大手一揮,仿佛指揮千軍萬馬,“為幼尊護道!壯我宗門聲威!”
雲崖子看著這如同兒戲般的“出征”陣容(一個三歲娃,一個小聖女,一隻星靈幼崽,一頭瑞獸,一隻尋寶鼠),再想想山門外那殺氣騰騰的三大宗門聯軍,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他求助似的看向玄青。
玄青卻已轉身,墨色的袍袖拂過,聲音低沉地留下一句:“護好他。”
言罷,身影便如墨色流雲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殿內。
雲崖子看著玄青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正被清風子祖師忽悠得小臉放光、準備去“打壞蛋”的歐衛,再看看一臉視死如歸護在旁邊的雪靈兒,以及那隻茫然的騶吾和撲扇翅膀的小星靈…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壯、荒謬、以及一絲破罐子破摔的豪情,猛地衝上雲崖子的腦門!
“罷了!”雲崖子猛地一跺腳,掌教威儀瞬間回歸(至少表麵上是),他看向紫霄真人,眼神決絕,“紫霄師弟!傳令!開啟‘小周天星鬥護山大陣’!隻守不攻!護住核心區域!所有金丹以上弟子、執事、長老,隨本座…出山門!”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歐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憤與煽動交織的力量:“為幼尊護道!為吾逍遙宗正名!今日,便讓那些宵小看看,汙蔑吾宗小師叔,是何等下場!”
“謹遵掌教法旨!”紫霄真人也被這氣氛感染,虯髯抖動,甕聲領命,眼中燃起戰意!雖然對手強大,但為了幼尊(以及不被幼尊的“呼呼”誤傷),拚了!
逍遙宗山門,巨大的白玉牌坊在晨光中巍峨聳立。牌坊之外,黑壓壓一片修士,足有數百之眾,分作三個涇渭分明的陣營。
左側,清一色背負長劍,白衣勝雪,劍氣森然,為首一人身材瘦削,麵容冷峻如刀削,正是天劍閣閣主厲千鋒,元嬰後期大修士!他身後,七名結丹後期的劍修結成北鬥劍陣,劍意直衝霄漢!
右側,則是萬獸穀修士,衣著粗獷,身邊或盤旋凶禽,或匍匐猛獸,煞氣騰騰。穀主熊霸天,身高九尺,虯髯如戟,赤裸的上身肌肉虯結如同古銅澆築,散發著蠻荒凶獸般的氣息,同樣是元嬰後期!他肩頭蹲著一隻通體赤紅、目射凶光的火鴉,氣息竟也達到了結丹巔峰!
中間,則是合歡宗一眾妖嬈女修與俊美男修,衣著豔麗,媚態橫生,為首的美豔婦人正是宗主花想容,元嬰中期,眼波流轉間勾魂攝魄,她身後粉紅色的霧氣氤氳,隱隱有靡靡之音傳出,惑人心神。
三大勢力聯手,威壓如海,將逍遙宗山門前的空間都壓得有些凝滯。低階弟子光是感受到這股聯合威壓,便已兩股戰戰。
“雲崖子!縮頭烏龜做夠了嗎?!”厲千鋒聲音冰冷,如同劍鋒摩擦,響徹山野,“交出那以魔威震懾同道、辱我修真界的凶魔!否則,今日便踏平你逍遙宗山門!”
“交出凶魔!血債血償!”萬獸穀修士齊聲怒吼,凶獸咆哮震天。
“咯咯咯…”花想容掩唇輕笑,聲音酥媚入骨,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雲崖掌教,識時務者為俊傑。一個小魔頭而已,何必搭上整個宗門呢?交出來,大家還是道友嘛…”
山門之內,護山大陣的光幕如水波流轉,隔絕了內外。雲崖子帶著逍遙宗一眾精銳站在光幕之後,臉色凝重。對方來勢之凶,遠超預計!光是元嬰後期就有兩位!
“厲千鋒!休得血口噴人!”雲崖子朗聲回應,聲音灌注靈力,傳遍四野,“昨日乃我宗前輩清修之地,有弟子喧嘩擾攘,前輩略施薄懲,以示警戒!何來魔威?何來凶魔?爾等借機生事,汙我宗門,其心可誅!”
“略施薄懲?”厲千鋒冷笑,眼中寒光爆射,“令數千修士跪地俯首,神魂戰栗!這是略施薄懲?!分明是絕世魔功!雲崖子,你包庇魔頭,便是與整個修真界為敵!今日,定要你逍遙宗給個交代!”
“跟他廢話什麼!”熊霸天聲如洪鐘,不耐煩地吼道,“直接打破這龜殼,抓出那小魔頭!老子倒要看看,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
他肩頭的赤炎火鴉發出一聲刺耳鳴叫,雙翅一展,一道水桶粗細的赤紅火柱轟然射出,狠狠撞在護山大陣的光幕上!
轟隆!
光幕劇烈震顫,漣漪狂湧!
“動手!”厲千鋒眼神一厲,背後長劍“錚”然出鞘,化作一道百丈長的驚天劍虹,撕裂長空,緊隨火柱之後斬向光幕!
花想容也嬌笑一聲,素手輕揚,無數粉色花瓣憑空出現,帶著靡靡之音和蝕骨銷魂的異香,如同潮水般湧向光幕,竟能腐蝕靈力!
三大元嬰聯手一擊,威勢驚天動地!護山大陣的光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光芒急劇黯淡!
“穩住陣法!”雲崖子厲喝,與清風子、紫霄等元嬰長老同時出手,浩瀚靈力注入陣基,勉強維持住光幕不破。但所有人都知道,久守必失!對方還有數百精銳虎視眈眈!
“掌教師兄!幼尊他們…”清風子一邊維持陣法,一邊焦急傳音。
“來了!”雲崖子猛地抬頭。
隻見山門之內,通往主峰的道路上,出現了一行人。
走在前麵的,是牽著歐衛小手的雪靈兒。她換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霜華宗聖女法袍,小臉緊繃,努力維持著鎮定,但緊握著歐衛的手心卻微微出汗。
歐衛被她牽著,另一隻小手則緊緊抱著懷裡的雲朵抱枕——仔細看,抱枕的褶皺裡,似乎還塞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小家夥顯然被外麵震天的喊殺聲和恐怖的靈力波動嚇到了,大眼睛裡滿是驚恐,小臉煞白,小身子微微發抖,幾乎是被雪靈兒半拖著往前走。
他頭頂上,小星靈的光芒都顯得有些黯淡,緊緊抓著他的頭發。旁邊,騶吾巨大的身軀微微伏低,金瞳警惕地盯著山門外的敵人,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威脅性咆哮。金毛毛更是直接鑽進了歐衛的衣領裡,隻露出一個小腦袋,瑟瑟發抖。
清風子祖師跟在旁邊,努力維持著“仙風道骨”,但微微顫抖的拂塵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紫霄真人則如同門神般護衛在側,虯髯怒張,銅鈴大眼瞪得溜圓,渾身肌肉緊繃,如同一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
這支“護道”隊伍,與其說是去震懾群雄,不如說是去…送菜?山門外的三大宗門修士看到這一幕,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哄笑聲!
“哈哈哈哈!這就是你們逍遙宗的‘凶魔’?!”熊霸天笑得前仰後合,指著被雪靈兒牽著、嚇得小臉發白的歐衛,“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奶娃?!雲崖子!你當老子是傻子嗎?!”
“咯咯咯…好可愛的小娃娃呢…”花想容也笑得花枝亂顫,眼中卻閃過一絲輕蔑,“雲崖掌教,莫不是想用這娃娃來抵罪?嘖嘖,倒是個粉雕玉琢的,姐姐我都舍不得下手了呢。”
厲千鋒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歐衛和他懷裡的抱枕(以及抱枕裡那隱約的黑影),冷聲道:“雲崖子!休要故弄玄虛!昨日那毀天滅地的魔威,豈是這黃口小兒能發?定是另有其人!速速交出真凶!”
歐衛被外麵刺耳的嘲笑和厲千鋒那冰冷的目光嚇得更厲害了,小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帶著哭腔往雪靈兒身後縮:“靈兒姐姐…壞蛋…好多壞蛋…他們笑衛衛…衛衛害怕…”
雪靈兒心疼極了,一股勇氣猛地衝上心頭!她猛地將歐衛護在身後,挺直了小小的脊梁,對著山門外那群凶神惡煞的修士,脆生生地、用儘全身力氣喊道:
“不許你們笑歐衛!他不是魔頭!他是最好的!你們才是壞蛋!” 小聖女的聲音帶著憤怒的顫抖,卻清晰地傳遍了戰場。
這稚嫩卻充滿維護的呼喊,讓山門外的哄笑聲更大了。厲千鋒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和殺機:“冥頑不靈!看來逍遙宗是鐵了心要包庇魔頭了!熊穀主!花宗主!不必再留手!破陣!擒下那小娃娃,不怕那幕後魔頭不現身!”
“好!”熊霸天獰笑一聲,再次催動赤炎火鴉!
厲千鋒劍指一並,那百丈劍虹再次凝聚,鋒芒更盛!
花想容素手翻飛,粉紅花瓣化作無數利刃!
三大殺招,攜毀天滅地之威,再次轟向搖搖欲墜的護山大陣光幕!這一次,光幕絕對撐不住了!
“擋住!”雲崖子目眥欲裂,與清風子、紫霄等人瘋狂催動靈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被護在雪靈兒身後、嚇得瑟瑟發抖的歐衛,看著那三道恐怖絕倫的攻擊如同洪荒巨獸般撲來,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他想起了後山那個“壞蛋”帶來的恐怖威壓,想起了剛才這些壞蛋的嘲笑…小小的腦袋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壞蛋要打靈兒姐姐!打掌教伯伯!打白胡子爺爺!打大胡子叔叔!
“壞蛋——!!!”
極致的恐懼和憤怒之下,歐衛猛地掙脫雪靈兒的手,小胸脯劇烈起伏,對著山門外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怖攻擊,用儘吃奶的力氣,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帶著無儘委屈和憤怒的尖叫!
“呼——!!!!!!!”
這一聲尖叫,不再是昨日的無意之舉,而是包含了孩童最純粹的恐懼與守護之念的呐喊!
嗡——!!!
就在歐衛“呼”出口的刹那!
他懷中,那塊塞在雲朵抱枕褶皺裡的黑石頭,表麵那個眼睛狀的凹坑深處,幽藍色的光芒如同被點燃的星辰內核,驟然爆發出無法形容的璀璨光華!一股比昨日在攬翠軒內強橫了不知多少倍、更加凝練、更加內斂、卻帶著毀滅性湮滅氣息的恐怖能量,被瞬間引導、彙聚、然後——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
隻有一種空間被瞬間“挖”掉一大塊的、令人神魂都為之凍結的“空洞感”!
一道無形的、扭曲了所有光線與感知的扇形衝擊波,以歐衛小小的身體為源頭,如同宇宙初開時掃蕩混沌的巨犁,無聲無息,卻又勢不可擋地朝著山門外那三道毀天滅地的攻擊,以及攻擊之後那黑壓壓的人群,狂暴地犁了過去!
所過之處——
熊霸天那隻赤炎火鴉噴出的、足以焚金融鐵的百丈火柱,如同被投入虛無的燭火,瞬間湮滅!連一絲青煙都未升起!
厲千鋒那驚天動地的百丈劍虹,在觸及那無形衝擊波的瞬間,如同脆弱的琉璃撞上了無形的鐵壁,寸寸碎裂!崩散成漫天毫無靈性的光點!
花想容那蝕骨銷魂的粉色花瓣洪流,更是如同烈日下的冰雪,連掙紮都沒有,直接消融於無形!
而衝擊波去勢不減!
無聲無息地掃過山門前那數百三大宗門精銳修士組成的陣營!
噗!噗!噗!噗!
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數百修士,包括那七名結成北鬥劍陣的天劍閣結丹劍修,如同被狂風吹起的稻草人,毫無反抗之力地噴著鮮血,慘叫著倒飛出去!如同下餃子般砸落在遠處的山林裡、亂石中!
首當其衝的熊霸天,如同被太古蠻牛正麵撞上,九尺高的雄壯身軀倒飛數百丈,狠狠砸進一座山壁,嵌進去足有半丈深!他肩頭那隻赤炎火鴉,更是連慘叫都沒發出,直接爆成了一團血霧!
厲千鋒臉色狂變,一口精血噴在劍上,強行催動護體劍罡!哢嚓!劍罡如同蛋殼般破碎!他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倒飛出去,撞斷了十幾棵古樹才勉強穩住身形,臉色青紫,氣息萎靡到了極點!
花想容最是機警,在攻擊被湮滅的瞬間就化作一道粉色流光極速後退,饒是如此,也被那無形的衝擊波邊緣掃中,護體靈光瞬間破滅,豔麗的宮裝被撕裂大半,露出大片雪白肌膚,狼狽不堪地跌落在塵埃中,花容失色,眼中充滿了無邊的恐懼!
整個戰場,瞬間死寂!
逍遙宗山門前,護山大陣的光幕依舊在流轉,但光幕之外…原本黑壓壓的三大宗門陣營,此刻已是七零八落,哀鴻遍野!數百精銳橫七豎八地躺倒一地,呻吟聲、慘叫聲此起彼伏。三位元嬰宗主,一個嵌在山壁裡生死不知,一個重傷嘔血氣息奄奄,一個衣衫破碎狼狽倒地。
唯有山門內,護陣光幕之後。
歐衛小臉煞白,小胸脯還在劇烈起伏,顯然剛才那一聲用儘全力的“呼呼”也把他累得不輕,大眼睛裡還殘留著驚懼的淚水。
雪靈兒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如同神跡(或者說魔跡)般的一幕,小嘴微張,徹底失語。
清風子祖師手裡的拂塵“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老嘴張得能塞進一個鴨蛋,睿智的腦子徹底宕機。
紫霄真人保持著虯髯怒張、準備拚命的姿勢,銅鈴大眼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整個人如同石化。
雲崖子掌教和維持陣法的長老們,更是如同被集體施了定身術,維持著輸送靈力的姿勢,僵硬地看著光幕外那一片狼藉,大腦一片空白。
山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落在那些倒地呻吟的修士身上。
死寂中,隻有歐衛帶著濃濃哭腔和委屈的抽噎聲,格外清晰:
“嗚…壞蛋…打跑壞蛋了…衛衛…衛衛好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