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寧檸,楊展的想法就顯得有些普通、單純。
【奇怪。】
這是楊展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
真的很奇怪。
不管是從哪個方麵來講,此刻醫生的行為在楊展看來都是相當不符合常理的。
說實話作為殺手多年以來,雖然他從來沒有係統學習過醫學知識,但戰場上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有一些知識。
更何況他本來就是用刀和解剖人體的高手,對於哪裡應該動手頗為熟悉。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越發奇怪起來。
【為什麼醫生要在這裡下刀?如果真的是要把蟲子推出來,那麼往左邊一點下刀不是應該更合適嗎?
還有這裡,是不是有點太潦草了?
但從這個角度看又非常精準、簡直像是提前預判了有蟲子經過一樣……】
凝視著醫生,楊展不斷開始在心中構築出自己對於這個人的認知。
【心理素質很強,麵對恐怖的場景也能夠麵不改色;醫術很好,可卻有些過分追求快速、似乎很強調效率,隻在乎治療的結果而不關注過程。
但有一點說不通,如果真的在乎效率、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管這個大學生才對。】
此時此刻的楊展陷入了和蘇悅一樣的疑惑中。
他們兩個人都很清楚救下袁仲並不會給隊伍帶來更多提升,恰恰相反,袁仲的存活反而會導致很多複雜的問題。
而且不僅僅如此,最開始袁仲發病的時候、其他人完全察覺不到。以他被感染的速度來看,甚至可能在被察覺之前就因為身體徹底破壞而死在所有人麵前。
如果不是醫生察覺到袁仲的情況,恐怕連楊展也隻能後知後覺地看著袁仲身體徹底被掏空,然後淒慘地死去!
這也就意味著醫生是第一個發現的人,而且因為速度太快、沒有任何人會察覺到醫生的見死不救。
但他還是救下了袁仲……
無法理解。
在楊展看來醫生所展現的形象和此刻他的操作有一種微妙的不平衡。
就像喜歡喝酒的人不可能去吃頭孢一樣,因為大眾認知中這兩種行為根本就是相衝的。
如果真的追求效率、真的毫不在意同伴。
那麼為什麼又要在一個其他人根本察覺不到的情況下,去救助一個幾乎毫無用處的“廢物”?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楊展腦海裡閃現過一個荒謬的念頭。
【雖然他似乎是一個資深者,但意外的……算是好人?!】
這個念頭把他逗笑了。
一個資深者,好人?
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語組合在一起的荒謬讓楊展完全無法理解。
但,仔細一想呢?
楊展開始回憶起自己先前看到醫生時候的感受。
最開始那生硬的打斷、對精神似乎有問題的女孩施以援手、默默跟在所有人最後麵為其他人殿後、暴露自身觀察力也要去救下一個可能無用的人……
觀察到的線索聯係在一起。
然後,楊展甚至覺得那些荒謬的念頭都他媽有些合理了!
如果不是好人、或者如果不夠善良,他又何必要過分展現自己資深者的身份?又為什麼要幫助不相關的參與者?又為什麼要主動救助一個炸彈?
總不可能是為了虛張聲勢讓人探不出虛實吧?這樣做危險程度也太高了,現實裡一旦出現了一些小失誤,就可能滿盤皆輸!
因此儘管聽起來非常荒謬,但楊展還是覺得。
醫生或許意外的是個……善良的家夥。
就算不是個好人,但起碼也是個關注隊友的人。
這也正常。
畢竟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醫生”這個角色都給人一種外表冷漠、但內心卻重視隊友的感覺。
不過恐怕楊展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他已經在某種程度探知到了真相。
那就是“醫生”,的確是一個虛張聲勢的結果!
天知道當陳璿聽到楊展腦海裡那些關於“迪化”、“裝逼”之類的設定時,手到底有多抖。
他屬實沒有想到這個光頭大隻佬竟然有這麼敏銳的洞察力。
“但好在他不知道讀心,也沒有見過李在雲那種真正的資深者。”
陳璿忍不住鬆了口氣。
隻需要這兩點沒有被人知曉,那麼他的偽裝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牢不可破的。
好在他總算還是把自己這個“善良資深者”的身份打入最多疑的人心中。
如此一來,試探恐怕多少會少一點了。
心中略微一定,陳璿再次轉頭看向地上的袁仲。
此時此刻袁仲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全身上下都被鮮血浸染成了鮮紅色,每一片裸露在外麵的皮膚幾乎都被開了一道口子,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粉紅色的“肌肉”在跳動,簡直像是現實意義上的“淩遲”。
但隻有陳璿知道,他這副淒慘的模樣已經算得上幸運。
寄生蟲的動向非常複雜,而且數量繁多。這些小東西遊弋在他的身體裡尋常人根本無法捕捉到它們的動向,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有漏網之魚逃脫,然後繼續發展壯大,直到再次啃食乾淨袁仲的身體!
還好陳璿能讀懂這些進化過的蟲子的心。
他根據讀心出來的距離大致推算出這些小東西的位置,然後提前在對應的地方割開血管,讓這些東西下意識往開口的地方跑。
不得不說這是隻有陳璿才能做到的。
一般人根本無法察覺寄生蟲的軌跡,自然也就無法將這些蟲子全部排出體外。
“啪嗒”一聲,又是一刀落下。
哪怕陳璿本人醫術隻能算一般,但在有讀心雷達的幫助下,他也能勉強找到對應的血管位置。
這也是楊展先前覺得他比較“潦草”的原因——他的確比較粗糙。
伴隨著皮膚的破開,陳璿耳朵裡聽到的聲音又加深了一分。
【好疼啊】【不能呼吸……】【回去……】
寄生蟲們那不成聲調的、單純的囈語一遍遍在他的腦內重複。
但陳璿毫不遲疑。
他直接按壓皮膚,讓積壓在其中的寄生蟲因為外力的壓迫而滑出血管。
伴隨著“啵”的一聲,又是一團鮮紅、扭動、結作一團的血塊掉落在地麵上。
“嘶……”
看著眼前這一幕,參與者們下意識臉皮一抽。
這種從人身上掉落下來某種扭曲東西的惡心感,沒有親眼看到的人是無法想象的。
但好在,似乎一切都快要處理完了。
參與者們很明顯就能看出袁仲現在的狀態比起之前要好了不少。
儘管臉色依舊蒼白,但他身體中那種仿佛隨時都有東西正在遊動的感覺減少了,四肢的抽搐、水分的流失也漸漸趨於平靜。
他體內的大部分寄生蟲都被排除。
儘管樣子很淒慘,但他的狀態確實在好轉。
陳璿忍不住鬆了口氣。
和其他人相比,他的心理壓力最大,生怕一不小心沒搞好、把袁仲給弄死了。
還好,一切都快結束了。
就在陳璿這麼想著的時候。
猛然之間,他聽到袁仲那先前就幾乎斷片的心聲。
【我……真的能活下來嗎?
意識有點模糊了,雖然醫生還在幫忙,但我都不敢保證我自己能夠恢複。
所以我的第一天就是這樣結束的?因為寄生蟲而死,死前還得被這樣“淩遲”?
好痛苦。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如同回光返照,袁仲的心聲猛然強烈了許多。
他像是觸及到了什麼,思維速度驟然加快!
【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如果有誰能夠替我去死就好了!那些人,如果誰能夠代替我去死的話!
他媽的,憑什麼死的要是我?!】
在瀕臨死亡的時候,人類內心的暴虐永遠是超乎想象的。
但很快,這種純粹的暴虐又會迅速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渴求溫暖、希冀“愛”的嗚咽。
【媽媽,爸爸……
你們在哪裡……】
陳璿手上的動作停頓了片刻。
雖然他能感覺袁仲體內已經好了不少,但袁仲自己是不知道這一點的。
他隻感覺自己身體正在一點點走向死亡。
所以他開始暴怒、開始埋怨、開始絕望,並且在生命的最後如同孩童一般尋求溫暖。
很快就會結束了。
陳璿本來是想要這麼安慰袁仲的,但他意識到自己的人設無法讓他說出這麼溫情的話語,所以隻能保持沉默。
或許此刻陳璿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在心中給袁仲祈禱。
祈禱袁仲不至於這麼快地死去。
祈禱袁仲能夠安穩度過這一天。
也祈禱陳璿自己不需要在第一天就麵對重生者徹底崩潰的境地!
哪怕是在祈禱,陳璿也沒有忘記處理手中的動作。
很快。
在他視角裡,那無數的寄生蟲幾乎都快要徹底被消除,原本喋喋不休的聲音也漸漸遠去。
這代表袁仲身體內大部分的寄生蟲都已經排出體外。
終於……!
陳璿的心裡微微一鬆。
接下來隻差最後的一些……
就在他心裡這麼想著的時候。
下一秒。
原本袁仲那幾乎快要停滯的聲音,突然之間有了些許波動。
就像是電流穿過心臟後串出一條筆直的通路,然後硬生生把本應昏迷的人重新“電”醒了一樣。
袁仲的眼睛猛地一睜!
看到這一幕的陳璿心中一震。
難道說……?!
【回來吧。】
一個溫柔的聲音回響在袁仲的心間。
也同樣……炸響在陳璿的耳邊!
那個聲音是如此溫暖。
就像是母親輕聲在孩子的耳邊呢喃,溫熱的呼吸輕輕打在耳垂上麵,帶著讓人目眩神迷的柔和與安慰。
【向下墜。
墜落到地麵之下。
回歸我的懷抱。
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的孩子。】
呢喃宛如線縷,纏繞在聽者的耳邊綿延不絕。
在這種溫柔鄉一樣的聲音裡。
袁仲的眼神飄忽不定。
“媽……媽?”
他輕聲低語著。
手不自覺地向前麵伸過去。
像是在觸摸什麼不切實際的幻影。
但是下一秒。
“蠢貨!”
陳璿幾乎是暴怒地咆哮出聲!
他狠狠一巴掌打在袁仲的臉上,巨大的力量甚至把袁仲都扇懵了。
他下意識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陳璿。
而這樣的行為也就意味著,他腦海裡的低語暫時被轉移了注意力!
“彆尋求什麼虛無縹緲的妄想了!”陳璿揪著袁仲的衣領,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真的想要回家看你母親,那就給我在這裡挺住!”
“用你全部的力氣,咬牙給我撐住!
也彆做出這麼軟弱的行為,也彆把希望寄托在彆人的幫助上!你要記住——沒有人會同情、憐憫你……”
“你能做的就隻有他媽的依靠你自己!”
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袁仲。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著的袁仲,隻能茫然而無措地張大嘴巴。
腦海裡的低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受控製的,純粹的怒火!
【我能怎麼辦?
這是我能控製的嗎?
難道我就想要這麼丟臉嗎?!
我不像你這麼強大、這麼堅定,我就是他媽一個普通大學生,我就是他媽一個廢物啊!
你告訴我啊?
我他媽,到底能,怎麼辦?!】
憤怒的火焰在雙眼之中跳動。
這份極端的情緒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壓製了腦海裡溫柔的聲音。
此刻袁仲滿眼隻剩下陳璿一個人。
而陳璿則是鬆開抓著他衣領的手。
“可以了。”
在袁仲的怒視中,陳璿恢複了先前的平淡:“你身體裡的寄生蟲已經徹底被消除了。”
話音落下,陳璿鬆開了揪著他的衣領。
然後輕輕擦掉手上的血液,緩緩說道:“哪怕是在我看過的那麼多人中,你也算得上意誌堅定。至少沒有多少人能麵對這種痛苦,還隻是在最後精神崩潰。”
說著。
那雙漆黑的眼睛抬起來,注視著袁仲。
眼神裡帶著一絲讚許。
“你叫袁仲?”
“不錯,”陳璿收回視線,語調也溫和些許,“我記住你了。”
沒來由得。
袁仲的心中微微一顫。
本來應該是一句很簡單的話語。
但當這句話是從一個資深者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其中的意義就變了。
此前一切憤怒、焦躁、絕望就像是一團煙,伴隨著來自“資深者”的認可而悄然消散。
【我……】
我被認可了嗎?
被醫生這樣的資深者認可了?
這代表我並不是廢物對吧?
這也代表我……
“真的是主角,對吧?”
留下這最後一句話之後。
在一片安詳的寂靜中,袁仲慢慢閉上了眼睛。
並不是死去,而是陷入了昏睡。
他太累了。
精神波動過大,再加上“治療”手段過於粗暴,僅僅是剛剛鬆懈下來、袁仲就無法控製地昏迷過去。
隻剩下其他參與者,以及站在原地、平靜擦拭著手的陳璿。
他媽的。
陳璿忍不住又在心裡罵了一聲。
“如果不是因為這家夥精神快要崩潰,這個‘資深者認可’的一招我還想留在後麵對其他人用呢。”
而且什麼叫真的是主角?
浪費,太浪費了!
要知道“資深者認可”可是一個非常有效率的招數。
如果用的好,完全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扭轉戰局。
想想看吧,在一個危機四伏、精神緊繃的環境中。
一個神秘的大佬在和你經過一番咬牙堅持的苦戰之後,坐在你旁邊,用欣賞的眼神看著你。
“在我經曆這麼多年的人生中,你也稱得上優秀了。”
“做得很不錯,你叫xxx吧?”
“我認可你了。”
那樣的場合、那樣的大佬、那樣的認可。
聽到這句話,無論是誰都會忍不住在心中自我認同感爆棚吧?
說不定就能榨乾出最後一絲潛力,然後反敗為勝呢?!
所以說這本來應該是陳璿用在楊展等關鍵戰鬥力身上的。
但現在卻被袁仲那個大學生“享受”了!
但話又說回來。
如果自己不這麼做,那麼袁仲恐怕會被腦海裡那個溫柔的聲音徹底迷惑。
而如果被那個聲音迷惑的話……
陳璿根本無法想象那個後果。
並不是太過悲慘。
而是因為根本想象不到。
因為先前聽到的那個聲音。
“我根本從來沒有在重生者腦海的記憶中聽到過。”
陳璿雙手攥緊成拳,眼神幽深。
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