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吱呀作響的艙門。
逼仄的船艙裡彌漫著潮濕的木頭、陳年魚腥和淡淡的米糠味。
陳母韓氏聞聲連忙迎了上來,“阿慶,今日……怎麼樣?”
陳慶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魚欄那幫人又壓了價……今日運氣也差,一網下去儘是些小魚小蝦,統共隻賣了幾個大子兒。”
韓氏歎了口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哎……這往後……可怎麼過活啊。”
她看向幾乎見底的米袋,“如今連糙米都吃不上了,隻能嚼這米糠……隻盼龍王爺開開眼,能賞我們娘倆一口活命的飯食。”
主食分類,依次是白麵(精糧),糙米和高粱麵(粗糧),米糠,黴米。
像米飯、精細麵粉做的饅頭、麵條,在市麵上價格昂貴,隻有富戶才能天天吃得上。
尋常百姓,漁民吃的都是糙米,米糠,螺螄、葦葉混雜,極少數能夠經常吃不摻其他的粗糧。
而陳家如今已是粗糧難覓,米糠成了主食。
平日幾乎不用油,鹽也省著用,大多時候都用辣椒、野蔥、蒜頭掩蓋難聞的味道。
至於韓氏口中龍王爺賞賜,不過是祭祀後沉入江底的冷饅頭,撈起已泡發如腐肉。
韓氏淒然長歎,“你爹為族內挖運河,一去便杳無音信,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打漁是活不下去了……”
她看向陳慶,咬著嘴唇道:“往後沒個傍身的手藝怎麼成?我聽大春叔說小春要去萬寶堂當學徒……阿慶,你也想法子學門手藝吧?”
對啞子灣百姓而言,做漁民終究是沒有出路,逃離這泥潭的唯一指望,便是學門上岸的手藝,哪怕是最低賤的學徒工。
陳慶低聲道:“學手藝……怕是要不少銀錢吧?”
陳家本就貧寒,縱有些許積蓄,也早被那幫金河幫掠奪一空。
這是一個普通人有錢就會被盯上的世道。
那纖夫老張,走了狗屎運賺了些銅子,去浮屋露了財,當晚就被搶了,而且還被打斷了一條腿。
浮屋就是船屋賭坊、暗娼館。
還有不識字老邱家,被忽悠的簽下了魚鱗契,兒媳直接被賣進了浮屋。
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韓氏沉默半晌,艱難道:“實在不行去老宅子,找你爺爺借一些?”
老宅?
陳慶心中暗自搖頭,並沒有說什麼。
晌午過後。
母子二人從船上下來,穿過三條長街來到了柴漁坊。
魚販收攤後的腥氣尚未散去,與啞子灣那股揮之不去的腐臭相比,這裡竟顯得有幾分生氣。
老陳家就坐落在這柴魚坊,是間雜貨鋪。
鋪子後頭連著個破落的小院,擠著四五間房。
陳家老爺子早年喪妻,獨自賣雜貨拉扯大了兩子一女:長女陳金花,長子陳武(陳慶父親),次子陳文。
此刻,陳老爺子正坐在堂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眉宇間交織著幾分喜色與愁容。
他身邊圍著二叔陳文一家。
陳文是老爺子最偏愛的小兒子,相貌隨了老爺子年輕時的清秀白淨,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頭。
老爺子心裡一直盤算著讓他接手老宅和鋪子,奈何陳文懶散慣了,閒時去拉拉貨,累了便在家躺著,吃不得苦。
老爺子心疼,寵溺遠多於責備。
陳文左側是二嬸,發髻盤得整齊,插著木簪,衣著比韓氏講究不少。
右側是陳慶的堂弟陳恒,年歲比陳慶小了五個月,但體格壯碩,眉宇間帶著幾分英氣,看樣子精神了不少。
另一邊,大姑陳金花和表姐楊惠娘則在摘菜、洗菜。
楊惠娘約莫十五六歲,五官不算很精致,卻十分耐看,小麥色的皮膚透著健康的光澤,一雙眼睛水靈靈的,亮得驚人。
陳慶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陳老爺子十分偏愛二叔一家,自己節衣縮食,省吃儉用,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給他的二叔一家。
尤其是對聰明伶俐的陳恒,更是寵愛有加。
而自己身為長孫,待遇卻與陳恒天壤之彆。
“爹!”
“爺爺!”
母子二人走進了院子,陳慶對著陳老爺子行了一個大禮。
陳老爺子是封建大家長,地位和身份畢竟不同。
二嬸立刻湊上前,語調上揚,帶著幾分刻意的驚訝和戲謔:“喲,大嫂今日怎麼有空閒?”
話裡話外,彆有所指。
韓氏撇了撇嘴,沒搭理這個妯娌。
大姑陳金花抬頭瞥了一眼,懶得理會兩人,又默默低下頭繼續摘菜。
唯有楊惠娘看見陳慶,眼中微微一亮,喚道:“阿慶!”
陳慶笑著應道:“表姐。”
在他印象中,大姑為人精明勢利,表姐卻溫柔善良。
他與表姐關係自幼便十分要好。
如今表姐年芳十六,已經在成衣鋪做了三年,眼下已經能獨立縫製繡帕售賣了。
“老大家的,坐吧。”
陳老爺子放下煙杆招呼道。
閒聊幾句後,陳老爺子看著陳慶,歎道:“阿慶啊,你也要爭氣啊。”
他心中暗自搖頭。
陳武自小便憨厚老實,連帶陳慶也顯得木訥遲鈍,在這艱難世道,糊口已是不易,更談何出人頭地。
雖然陳慶沒有什麼出息,但畢竟是自己的孫子。
“趁著年輕力壯,趕緊尋個營生。”
二叔陳文端著長輩架子,語氣都帶著幾分肅然,“不能什麼事都讓你娘操心。”
陳慶看了自己二叔一眼,心中有些無語。
這位在家啃老的主兒,倒有臉來教訓他?
“爹,阿慶還小。”
韓氏連忙開口,切入正題,“所以我想讓他學一門謀生手藝。”
陳老爺子聽到這,點頭道:“學習一門手藝是好事,如果能學成的話,至少在這世道能糊口飯吃。”
看到陳老爺子讚同,韓氏眼中一亮,連忙道:“學手藝需要一筆拜師費,我們娘倆手裡實在沒餘錢”
話未說完,意思已明。
陳老爺子眼皮跳了跳,陷入了沉默。
當初陳武他分家的時候,除了簡單的日常用品,基本什麼也沒有帶走。
這些年,他對於老大一家心存愧疚。
尤其是老大代替老二去挖運河,至今沒有消息。
二嬸一聽這話,頓時警覺了起來,“爹,小恒在武館學武,花費極大,這事可不能耽誤了”
陳恒在武館學武!?
陳慶聽到這,心中一動。
武館是一個可以學武的地方,不過武館學費十分昂貴,大多數弟子都是縣城內的富戶。
陳金花坐不住了,“爹,小恒什麼時候去學武了?我怎麼不知道?”
大姑的語氣裡有些不滿。
陳老爺子敲了敲煙鬥,緩緩道:“這事兒還沒顧上跟你們說,小恒三個月前去廣昌武館學武,頗有進展,若是一切順利的話,明年便可參加武科。”
說到最後,陳老爺子眼角都是帶著笑意。
武秀才在燕國算是功名在身,便可以減免家中稅賦,這可是很大一筆支出。
如果能夠繼續科考,高中武舉的話,那更是一飛衝天,光宗耀祖,對於尋常人家來說就是祖墳冒了青煙。
二嬸驕傲的就像一隻大公雞,得意的道,“小恒今早練拳時,武館教頭誇他是個好苗子!”
說著掏出一塊綢帕,“您摸摸這綢緞,武館劉師傅的夫人賞的”
陳慶看見爺爺枯瘦的手指在綢麵上摩挲,渾濁的眼裡泛起光彩。
他知道,那是內城才有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