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那冰冷無機質的聲音,如同漠然宣判,將建文四年正月的動向一字字砸向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
“……建文四年正月初一,建文帝將遷往蒙化的朱橚召回南京。命魏國公徐輝祖率兵援山東。”
“魏國公徐輝祖?”
徐達猛地抬頭,虎目圓睜,死死釘在天幕那幾個字上。
一股冰冷的錯愕瞬間攫住了他。
魏國公?這爵位是他徐達的!可“徐輝祖”是誰?
他徐達膝下幾個兒子,長子允恭,次子添福、增壽,哪來的“輝祖”?
徐達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莫非是哪個他不知道的庶子?還是……這未來的魏國公府,竟換了主人?
殿內落針可聞,隻有壓抑的抽氣聲。龍椅上的朱元璋,麵沉似水,眼神銳利如刀,在徐達身上掃過,又投向那變幻莫測的天幕,似乎在無聲地審問著未來的變局。
“陛下,魏國公,”老成持重的李善長輕咳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捋了捋胡須,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建文帝名諱允炆。這‘允’字,豈容臣子之名再犯?依老臣淺見,允恭賢侄,恐怕是避了天家名諱,才更名‘輝祖’。”
“避諱?”徐達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後背的冷汗似乎這才後知後覺地滲出。
原來如此!是允恭!可這口氣剛鬆下去,另一股更沉重、更粘稠的憂慮又猛地堵上了心頭——
允恭!他未來的長子,魏國公府的繼承人!
天幕昭示,未來允恭(輝祖)領兵去山東,對抗的是誰?是他的姐夫,燕王朱棣!是他親姐姐的夫君!
徐達隻覺得喉頭發緊,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彌漫開來。
他徐家一門忠烈,怎麼未來竟被逼到如此骨肉相爭、進退維穀的地步?
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龍椅方向,隻見朱元璋的目光也正沉沉地壓過來,那目光複雜難明,帶著帝王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千裡之外的武昌,年輕的徐允恭猛地從案後站起,帶倒了手邊的茶盞。褐色的茶湯潑在公文上,迅速洇開一片深痕,他卻渾然不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那懸於半空的天幕,“徐輝祖”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疼。
“徐輝祖?魏國公?”他喃喃自語,年輕的臉上血色褪儘,隻剩下一種近乎茫然的驚惶。
“是我?還是二弟、三弟?”他用力搖頭,試圖驅散這可怕的聯想。
父親徐達為人方正,絕不可能另生庶子。未來的魏國公,必然是他徐允恭,或者他的嫡親弟弟!
可無論是誰,這名字帶來的都是滔天巨浪!
“不…不會是我……”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微弱地掙紮。
若真是他徐允恭,未來的他,身負魏國公之爵,坐鎮南京,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必須站在建文帝一邊!必須拿起刀槍,去阻擋親姐夫朱棣的大軍!去對抗自己的親姐姐燕王妃!
他猛地一拳砸在堅實的楠木桌案上,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書房裡回蕩。
指節傳來的疼痛絲毫不能緩解心頭的撕裂感。
朱棣勝了,姐姐便是皇後,高熾、高煦兩個外甥……魏國公府靠著這層血脈,自然安如磐石。
可若他徐允恭真領兵擋在朱棣麵前,即便朱棣最後坐了江山,他又該以何種麵目去見姐姐,去見那兩位外甥?是搖尾乞憐的降臣?還是……連累整個徐家的罪人?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年輕挺拔的肩膀頹然垮了下來。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未來被釘在“忠義”與“親情”的夾縫中,動彈不得,隻能在府邸深處,咬碎牙齒,煎熬度日。
駙馬都尉梅殷悠然自得地倚在奉天殿外的暖榻上,透過雕花窗欞,望著天幕上“命駙馬都尉梅殷任總兵官,鎮守淮安”的字樣,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鎮守淮安?”他輕輕哼了一聲,端起手邊溫熱的茶盞呷了一口,“建文這小子,倒也給姑父派了個好差事。”
淮安,扼守運河咽喉,位置緊要。
可梅殷心裡明鏡似的。天幕早已昭示結局——朱棣贏了!建文不過是在做最後的徒勞掙紮。
他梅殷去淮安,不過是走個過場,給建文帝一個“托付顧命重臣”的安慰罷了。
難道還真要他梅殷像鐵鉉那樣死守濟南,或者學李景隆那個蠢貨,把幾十萬大軍白白葬送,最後落得個遺臭萬年的下場?
“嗬,”梅殷放下茶盞,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眼神裡閃爍著精明的算計,“我梅殷豈是那等愚忠之輩?李景隆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
他隻需在淮安擺出個忠君勤王的姿態,守住城池,對得起建文那份托付便足夠了。
朱棣大軍壓境時?他自有分寸。
寧國公主可是馬皇後所出的嫡長女!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
就憑這層牢不可破的“嫡親”關係,他梅家便是朱棣的至親。
朱棣得了天下,還能虧待了他這位嫡親的妹夫不成?到時候,他梅殷不僅無過,說不定還能因“保全淮安”、“順應天命”而再得一份富貴榮華。
他越想越覺得此計萬全,幾乎要為自己的深謀遠慮撫掌讚歎。
臉上那副“忠厚長者”的麵具下,儘是對未來安穩富貴的篤定。
他渾然不知,天幕未曾揭示的殘酷未來裡,正是他在淮安那“儘忠職守”的種種作為,將徹底點燃朱棣的怒火,為他和寧國公主招致何等淒涼的晚景。
若他此刻能窺見一絲那未來的慘淡,定會狠狠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天幕演示了有多久,燕王朱棣就觀看了有多久,甚至脖子已經動不了,也沒有發沉。
他負手站在奉天殿外的憑欄旁,身影挺拔如標槍,目光穿透窗紙的微光,牢牢鎖定在虛空中那片變幻的天幕上。
建文帝調兵遣將的部署——召回朱橚、派徐輝祖援山東、令梅殷守淮安——清晰地映在他幽深的瞳孔裡。他的嘴角,緩緩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冷硬而充滿侵略性的弧度。
“召回廢周王?嗬,示恩於叔父,欲收宗室之心,晚了!”朱棣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金屬般的鏗鏘。
天幕揭示的未來走向,如同最精準的輿圖,為他指明了方向。建文在調兵,在布防,試圖堵住他南下的缺口。可這些動作,在朱棣看來,不過是困獸最後的爪牙。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天幕上那四個仿佛用鮮血書寫的、充滿一往無前氣勢的大字上——
直趨應天!
一股滾燙的、足以焚毀一切猶豫和顧慮的激流瞬間衝遍四肢百骸。
朱棣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眼中最後一絲屬於“藩王”的謹慎與克製被徹底點燃、焚儘,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屬於帝王的、對那至高無上寶座的熾熱渴望!
“應天……”他近乎無聲地吐出這兩個字,仿佛咀嚼著世間最甘美的果實,又似在宣判一個王朝的終結。
那金陵城中的龍椅,那九五至尊的寶座,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這般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