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高懸,畫麵流轉。
冰冷的淝水無聲流淌,兩岸枯草在料峭春寒中瑟縮。
忽地,死寂被徹底撕裂!兩岸低矮丘陵後,伏兵如潮水般湧出,黑色玄甲反射著陰鬱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是燕王朱棣的嫡係精銳!
“殺!”
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狠狠砸在洪武十三年每一個仰望天幕之人的心坎上。
畫麵中,一支打著“平”字大旗的南軍人馬,正沿著淝水河岸急速行軍,猝然間被攔腰截斷,首尾難顧。
箭矢如飛蝗般落下,緊接著便是冰冷的鐵騎突入陣中,無情地分割、踐踏。
“平保兒!”人群中有人失聲驚呼,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奉天殿前偌大的廣場上,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寒冰。勳貴、文臣,乃至肅立的禁軍侍衛,無數雙眼睛死死釘在那片混亂廝殺的戰場上。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南軍士兵成片倒下,鮮紅的血迅速染紅了淝水岸邊的凍土,又被無數慌亂或死去的腳步踐踏成汙濁的泥濘。
平安本人就站在一群侍衛武官中間,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嵌入掌心皮肉裡去。
他死死盯著天幕裡那個被親兵死命護著、頭盔歪斜、甲胄染血、在混亂中竭力嘶吼指揮卻難挽頹勢的自己——那個未來時空的“平安”。
一種冰冷刺骨的明悟,比這初春的寒風更甚百倍,猛地刺穿了他所有的不甘和僥幸。
原來…是真的打不過。
燕王用兵,如鬼如神。料敵機先,伏擊精準,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那畫麵中自己的每一步反應,似乎都在對方預料之中,被牽著鼻子一步步踏入死地。
一股混雜著挫敗、苦澀,最終沉澱為某種近乎悲壯決絕的情緒,在平安胸腔裡猛烈地翻騰、燃燒。
他猛地鬆開拳頭,深深吸了一口這洪武十三年的寒冷空氣,眼神變得如同淬火的鋼鐵。
既然命中注定要對上,那便死戰!馬革裹屍,亦無憾矣!這份慘烈的覺悟,如烙印般刻入他的骨髓。
天幕畫麵流轉,不再糾纏於淝水之畔的慘烈,而是急速掠過大地。
象征著燕軍的黑色洪流,衝破了徐州堅城不出帶來的遲滯,鐵蹄滾滾,無視沿途可能的威脅,以一種令人窒息的、近乎瘋狂的決絕姿態,撕裂中原大地,直撲東南!
安徽宿州、渦河(今蚌埠懷遠北)……一個個地名在天幕上閃過。那支黑色大軍的目標清晰得令人絕望——應天!大明的京師!龍椅所在!
“嘶……”奉天殿廣場上,無數倒吸冷氣的聲音彙成一片壓抑的潮音。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勳貴與文臣們眼中飛速蔓延。朱棣的目標,竟如此明確,如此大膽!這是要一杆子捅穿南軍的腹心,直搗黃龍!
武昌城頭,風更大,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年輕的徐允恭(徐輝祖)一身戎裝,按劍而立。他目光緊緊追隨著天幕上那支直撲應天的黑色洪流,薄唇緊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線。
當畫麵最終定格在標注著“直趨應天”的巨大箭頭時,他挺拔的身姿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長姐徐妙雲與姐夫朱棣的情誼曆曆在目。可天幕預示的未來冰冷無情。血脈相連的長姐一家,與肩負皇命、拱衛社稷的自己,終將在那場名為“靖難”的滔天巨浪中,兵戈相向,不死不休。
徐允恭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痛楚與一種近乎悲涼的堅毅。
他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在了冰冷的胸甲上,仿佛要壓住那顆被無形之手攥緊、幾乎要碎裂的心臟。
應天,巍峨的奉天殿內。上首龍椅空懸,洪武大帝朱元璋不知去向。
階下,魏國公徐達獨自立於殿心,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嶽。
他同樣仰望著天幕,當看到那“直趨應天”的四個大字時,這位開國第一功臣的背脊似乎瞬間佝僂了一分。
他的目光,最終死死定格在畫麵邊緣一閃而過的、一個年輕將領的側影。
銀盔銀甲,英姿勃發,正厲聲指揮著南軍布陣——那是他寄予厚望的長子,徐允恭(徐輝祖)!
徐達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翻湧到嘴邊的千言萬語、萬般滋味統統咽回腹中。
那裡麵,有為人父看到兒子英姿的驕傲,有對愛女妙雲處境的揪心,更有對這骨肉至親即將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你死我活的巨大恐懼和悲哀。
最終,所有翻騰的情緒,隻化作一聲沉重到幾乎聽不見的歎息,消散在這空曠壓抑的大殿深處。
天幕畫麵再轉!
地點:睢水之小河(小河即濉河下遊)。時間:建文四年四月十四日。
渾濁的睢水被初春的雨水漲滿,水流湍急。
燕軍士兵正冒著對岸零星射來的箭矢,奮力在河麵上架設浮橋。粗大的繩索、沉重的木板被投入水中,又被迅速拉起固定,場麵緊張而危險。
對岸,南軍的旗幟清晰可見,箭樓林立,嚴陣以待。
次日,四月十五日。
浮橋初成,燕軍前部試探性渡河。
霎時間,對岸鼓聲震天!平安、何福二將親率精銳,如猛虎下山,直撲剛剛搭起的浮橋!
刀光劍影在狹窄的橋麵上激烈碰撞,鮮血染紅了渾濁的河水。
南軍士卒悍不畏死,前赴後繼,硬生生將立足未穩的燕軍前鋒壓了回去,甚至一度奪占了半座浮橋!
雙方隔著並不寬闊卻難以逾越的睢水,展開了慘烈的拉鋸戰,箭矢如雨,殺聲盈野,僵持不下。
數日後。
畫麵掠過南軍營寨,糧車稀疏,炊煙稀薄。士兵們麵有菜色,圍坐在將熄的火堆旁,眼神空洞地望著所剩無幾的米袋。饑餓,像無形的枷鎖,勒緊了南軍的脖頸。
深夜,月隱星稀。
一支精銳的燕軍輕騎,悄無聲息地遠離喧囂的睢水戰場,在熟悉路徑的向導帶領下,於上遊數十裡外一處水流稍緩的河段,人銜枚,馬裹蹄,悄然涉過冰冷的河水。
他們如同暗夜中遊走的毒蛇,繞了一個巨大的弧線,直插南軍主力大營的後方!
建文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齊眉山(靈璧城西南三十裡)。
天色微明,薄霧籠罩著起伏的山巒。繞後的燕軍如同神兵天降,從南軍背後猛然發動了突襲!喊殺聲瞬間撕裂了清晨的寧靜。南軍大營頓時一片混亂。
“穩住!結陣!迎敵!”畫麵中,一員銀甲大將聲如洪鐘,正是及時趕到的徐輝祖(徐允恭)!他率領的生力援軍如同一柄燒紅的尖刀,狠狠楔入混亂的戰場。
徐輝祖身先士卒,手中長槍如毒龍出海,所向披靡。他帶來的精銳士卒士氣如虹,配合著從混亂中逐漸穩住陣腳的平安、何福所部,對陷入前後夾擊的燕軍發起了凶猛的反撲。
畫麵中,一名驍勇的燕軍大將正揮刀力戰,試圖穩住陣腳,卻被數名南軍悍卒圍住,亂刀砍翻,血濺當場!象征著燕軍高級將領的將旗頹然倒下!
“勝了!南軍大勝!”奉天殿廣場上,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許多支持建文正統的勳貴和文臣忍不住低呼出聲,臉上露出劫後餘生般的激動紅暈,用力地揮了一下拳頭。
然而,這激動隻持續了短短一瞬。興奮的潮水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堅硬的礁石——憂慮。
“齊眉山大捷……斬將奪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喃喃自語,臉上的喜色如同潮水般褪去,隻剩下深深的溝壑和無法掩飾的疲憊,“可……陛下呢?朝中袞袞諸公呢?”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周圍同僚,看到的是一張張同樣寫滿複雜情緒的臉。
喜悅之下,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他們太清楚建文朝廷內部的掣肘和那位年輕天子的優柔寡斷。
天幕已經一次次展示了南軍並非沒有取勝之機,卻一次次因為後方莫名其妙的決策而功虧一簣!這次空前的大勝,會不會再次毀於朝堂之上的一道亂命?
“隻求……”另一位勳貴死死盯著天幕上徐輝祖浴血奮戰的身影,聲音乾澀沙啞,帶著近乎絕望的祈求,“隻求陛下……莫要再出‘奇謀’了!穩紮穩打,乘勝追擊啊!”
這低語,道出了廣場上所有建文支持者心中最大的恐懼和唯一的、渺茫的期盼。這場仗,他們真的再也輸不起了!
奉天殿內,死寂無聲。殿外隱約傳來的歡呼與低語,更襯得殿內空曠如古墓。
徐達如山嶽般的身影依舊佇立在殿心,沉默地承受著天幕畫麵的衝擊。
當看到長子徐輝祖銀甲染血、長槍如龍,在齊眉山戰場上力挽狂瀾,陣斬燕將李斌時,這位老帥的眼底深處,終究還是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
那光芒裡有屬於父親的驕傲,但更多的,是被更深沉的陰霾所籠罩的痛楚。
他的目光,落在了同在奉天殿外——視若己出的女婿朱棣,更有他捧在手心的長女徐妙雲。
骨肉相殘,至親對決……這世間最慘烈的悲劇,正由天幕預示,無可避免地降臨在他徐達的家族之上。這份重壓,足以碾碎鋼鐵。
殿門厚重的陰影裡,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悄然佇立。
燕王朱棣,年僅二十一歲的少年藩王,此刻臉上已尋不到半分屬於這個年紀的跳脫。
他同樣仰望著天幕,當看到齊眉山南軍大勝、李斌戰死的畫麵時,年輕的臉上沒有任何挫敗,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沉靜。
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無聲燃燒,映照著天幕裡未來那個揮斥方遒、伏屍百萬的自己。
朱棣沒有回頭,但徐達那如有實質的目光,卻像冰冷的芒刺,紮在他的背上。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在空曠的大殿中彌漫開來。
過去翁婿間的溫情脈脈,君臣間的信任倚重,此刻都被天幕揭示的未來血光,染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冰冷隔閡與猜忌。
朱棣的目光,最終從天幕上那場屬於未來的敗績移開,落回了殿中那道如山背影——他敬重的嶽父,徐達。
那目光深沉似海,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屬於未來梟雄的冷酷算計。
大殿之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