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四月廿三。天幕之上的淮北平原仿佛被丟進了一座巨大的熔爐。
太陽懸在頭頂,無情地炙烤著龜裂的大地,蒸騰起一層層扭曲視線的熱浪。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水、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腐爛氣味——那是受傷的人與疲憊的馬匹共同散發出的絕望氣息。
天幕的視角俯瞰著這支疲憊到極點的軍隊。
曾經整齊的燕字旌旗此刻歪斜破敗,無力地耷拉著。士兵們東倒西歪地倚靠在同樣無精打采的戰馬旁,或是直接癱坐在滾燙的地上,鎧甲縫隙裡積滿了灰黃的塵土,一張張臉上隻有被長途奔襲和連續敗仗磨礪出的麻木。
營地中央,臨時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氣氛更是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燕王朱棣矗立在一塊略微凸起的土坡上。他身上那件沾滿塵土、邊緣甚至有些破損的暗色蟒袍,此刻也無法為他增添多少威嚴。
連日來的煎熬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眼窩深陷,嘴唇乾裂起皮,但那眼神深處,卻如同兩塊未曾熄滅的炭火,倔強地燃燒著,掃視著麵前黑壓壓一片的將官。
汗水沿著他鬢角流下,在下頜處彙聚,滴落在腳下的塵埃裡。
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糲,卻清晰地穿透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悶熱:
“諸君!”朱棣的聲音猛地拔高,像一把生鏽的刀刮過鐵板,“南軍又勝一場!前有堅城,後有追兵!酷暑如蒸籠!本王知道,你們倦了,乏了,想家了!”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每一張或躲閃、或疲憊、或迷茫的臉。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他嘶啞的聲音在灼熱的氣浪中回蕩:
“然!應天就在眼前!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今日,本王隻問一句——”
朱棣猛地抬起右臂,指向身後那條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光芒、渾濁奔湧的河流,手臂上的筋肉因為用力而繃緊:
“欲渡此河,直趨應天者,立於本王左側!”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那氣息似乎帶著火焰,燒灼著他的喉嚨:
“不欲者——立於右側!”
話音下,死寂。灼熱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時間仿佛被這酷暑拉長了。將領們互相交換著眼神,遲疑著,猶豫著。汗水順著他們黝黑的臉頰滑落,砸在腳下的塵土裡,瞬間就被吸乾。
終於,有人動了。一個,兩個,三個……身影開始緩慢地、沉重地,向著朱棣的右側挪動。
步伐拖遝,仿佛腿上綁著千斤重擔。很快,這挪動變成了小股的人流,越來越多的人低著頭,避開朱棣那越來越冷厲的目光,沉默地彙聚到右邊。
左側,空蕩蕩的,隻剩下朱棣孤零零的身影,以及他身後幾個鐵杆親衛,如同幾塊頑強的礁石,在退潮中顯得格外突兀和悲涼。
朱棣的目光死死釘在右側那越來越密集的人群上。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一股被背叛、被拋棄的怒火,正混合著巨大的失望,如同岩漿般在他體內翻騰奔湧。
他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下頜骨咬得咯咯作響,握著腰間佩劍劍柄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金屬捏碎。那強自壓製的怒意,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讓周圍的空氣都帶上了一絲危險的灼燒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將所有人吞噬,就在朱棣眼中那團冰冷的火焰即將徹底爆發之時,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猛地撕裂了沉重的空氣!
“站住!”
一個魁梧如鐵塔般的身影,猛地從朱棣身後幾個親衛中跨步而出!
他身上的甲胄沾滿乾涸的血跡和泥汙,幾處破損的邊緣甚至卷曲起來,隨著他沉重的步伐鏗鏘作響。
他大步流星,徑直走到那片代表“欲渡河”的左側空地中央,如同鋼釘般狠狠釘在那裡,然後猛地轉身,麵朝右側那黑壓壓一片的將官。
是朱能!
他一張方正剛毅的臉膛被烈日和血火熏得黧黑,此刻更是漲得通紅,虯結的肌肉在緊繃的皮膚下賁張。
那雙眼睛,布滿血絲,卻亮得嚇人,像兩顆燒紅的炭,死死瞪著對麵那些退縮的同袍。
“都他娘的忘了漢高祖了嗎?!”朱能的聲音如同滾雷,帶著金鐵摩擦的質感,轟隆隆滾過全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他猛地抬手,竟“嗤啦”一聲撕開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裡麵一道猙獰的、剛剛結痂不久的狹長刀疤,在烈日下分外刺眼。
“漢高祖劉邦!”他指著那道傷疤,聲嘶力竭,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前排將領的臉上,“十戰九不勝!滎陽差點被打穿!彭城被打得老婆孩子都丟了!那是什麼?那是慘敗!比我們現在慘一百倍!”
他猛地揮動手臂,指向南方,指向那條渾濁的河流之後看不見的應天城方向,手臂上的青筋如虯龍般暴起:
“可他高祖皇帝慫了嗎?!退了嗎?!沒有!一次沒有!敗一次,爬起來一次!再敗,再爬!硬是挺到了垓下!硬是把那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逼到了烏江邊上抹脖子!”
朱能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煽動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人心上:
“今日!區區幾場敗仗!區區一點暑熱!區區一條河!就把你們這些頂天立地的漢子嚇破了膽?!就要把腦袋縮回去當烏龜?!想想高祖!想想垓下!”
他猛地轉頭,目光灼灼地射向土坡上那個同樣被烈日炙烤、同樣孤絕的身影,用儘全身力氣咆哮道:
“殿下!朱能願隨殿下渡河!直趨應天!縱前路是刀山火海,萬箭穿心!朱能也絕不後退半步!此身此命,願為殿下先驅,撞開那應天城門!”
吼聲落下,朱能“噗通”一聲單膝跪地,朝著朱棣重重抱拳!那沉重的甲葉撞擊聲,在寂靜的營地上空回蕩,清晰得如同擂響的戰鼓。
洪武十三年,應天府,奉天殿前寬闊的漢白玉廣場。
天幕上,朱能撕心裂肺的吼聲仿佛穿透了時空,帶著建文四年的血火與灼熱,狠狠砸在洪武群臣的心頭。
短暫的死寂後,廣場上如同炸開了鍋。
“朱能!好漢子!有種!”一位身材雄壯、滿臉虯髯的侯爺猛地一拍大腿,聲如洪鐘,“憑這份膽魄,這份忠心!等燕王殿下坐了龍庭,一個國公的爵位,那是板上釘釘!跑不了!”
“國公?”旁邊另一位勳貴捋著胡須,眼神閃爍,精光四射,“我看不止!若是真能撞開應天城門,立下那擎天保駕第一功,封王裂土也未嘗不可啊!”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貪婪。
“朱能……”更多的勳貴,尤其是那幾個姓朱的皇親國戚,此刻眉頭緊鎖,嘴裡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在人群中飛快地掃視著,如同在沙礫裡淘金。
“聽著像是我們老朱家的苗子……快,都想想!族裡,親戚家,有沒有叫朱能的半大後生?十歲上下,或者再大點?這可是潑天的富貴種子啊!現在找到,傾儘資源栽培,二十年後靖難一起,那就是從龍之功!”
人群嗡嗡作響,盤算聲、議論聲交織成一片。
突然,一道帶著幾分戲謔、幾分冷意的聲音插了進來,如同冷水潑進了熱油鍋:
“朱能?嘿,該不會是永嘉侯朱亮祖那老匹夫家裡的吧?那老東西兒子多,收的義子乾兒更是多如牛毛,說不定哪個犄角旮旯裡就藏著這麼個‘朱能’呢!”
說話的是涼國公藍玉。他抱著雙臂,嘴角掛著一絲玩味的冷笑,眼神卻銳利如鷹。
站在他旁邊的宋國公馮勝聞言,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慢悠悠地接過話頭,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
“朱亮祖?藍公爺,您怕是忘了?他老人家現在可沒這閒心琢磨兒子義子叫什麼名兒了。廣州府那攤子爛事,勾結地方,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樁樁件件,證據確鑿。陛下震怒,派欽差鎖拿回京的旨意,怕是已經快馬加鞭在路上了吧?永嘉侯的爵位……嘖嘖,能不能保住腦袋都兩說嘍。”
馮勝的話音不高,卻像帶著冰碈子,瞬間讓周圍幾個勳貴縮了縮脖子。
藍玉臉上的冷笑猛地一僵,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騰”地一下從脖子根直衝腦門,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朱亮祖那點事,跟他藍玉平日裡那些驕橫跋扈、縱容家奴、侵占田土、甚至私下蓄養死士的勾當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馮勝這老狐狸,話裡有話,分明是敲山震虎!
藍玉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往上爬,手心裡瞬間沁出了冷汗,剛才那點看熱鬨的心思蕩然無存,隻剩下心虛和一陣陣發緊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