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廣場,人頭攢動。
巨大的天幕懸於蒼穹,映照出的不再是洪武十三年這熟悉的山河,而是一片肅殺兵戈。畫麵流轉,清晰映出“建文四年四月”字樣。
天幕中,戰鼓隆隆。
平安、何福兩員大將正指揮軍士在靈璧城外深挖壕溝,高築壁壘,煙塵彌漫間顯出長久固守的架勢。
畫麵一轉,一支龐大的輜重隊伍蜿蜒而行,平安頂盔摜甲,親自率六萬精兵護衛糧草,車馬轔轔,氣氛緊張壓抑。
突然,一道尖銳的諭旨文字如血痕般烙在天幕之上:“朝廷得報,燕逆已敗!京師不可無良將坐鎮,著令魏國公徐輝祖,即刻回京!”
旨意清晰,不容置疑。
奉天殿外,死寂了一瞬。隨即,一名身著青色補子官袍的年輕文臣猛地向前踉蹌一步,手指著天幕上那行冰冷的召回令,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終究沒忍住,竟“哇”的一聲哭嚎出來:“完了!完了啊!召回徐輝祖?這…這建文朝廷…徹底沒救了啊!”
悲憤絕望的哭聲在廣場上顯得格外刺耳,引動一片壓抑的騷動。
這聲哭嚎,如同點燃了引線。
“嘿!”一聲帶著濃重淮西口音、滿是譏誚的嗤笑炸響。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涼國公藍玉抱著雙臂,那張因常年征戰而刻滿風霜的臉上此刻儘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鄙夷。
他下巴朝天幕一揚,聲音洪亮得如同在戰場上發號施令:“老子現在算是琢磨明白了!怪不得我師父李景隆在戰場上跟個沒頭蒼蠅似的瞎轉悠,給燕王送糧又送兵!敢情我師父心裡門兒清!誰他娘的傻乎乎玩命往前衝,誰就是天底下頭號大蠢驢!”他粗糲的話語如同鞭子,抽在每一個心向建文的官員心上。
站在藍玉不遠處的長興侯耿炳文,這位以善守著稱的老將,此刻也沉重地搖了搖頭,花白的胡須隨著歎息微微顫動。
他望著天幕上何福、平安移營深壘的畫麵,眼神複雜:“魏國公徐輝祖…那可是燕王的親小舅子!可靈璧這一戰,他力戰在前,寸步不讓,這還不夠明白嗎?這就是拿身家性命在表忠心!朝廷倒好…”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憤懣,“一道旨意就把這擎天柱給抽走了!這不是自毀長城是什麼?蠢!蠢到家了!”
宋國公馮勝捋著自己花白的胡須,語氣帶著洞悉世事的滄桑與惋惜,接口道:“北平那些個能打的將領,哪個不是魏國公(徐達)手把手帶出來的?燕王能接下魏國公在北平的舊部,靠的是他魏國公女婿這塊金字招牌!”
“如今魏國公的親兒子,第二代魏國公徐輝祖親自提兵去對陣燕軍,這本是天賜良機!正好可以動搖燕軍根基,讓那些念著老魏國公舊情的老部下離心離德!多好的棋啊…”
他重重一跺腳,痛心疾首,“偏偏…偏偏被那坐在龍椅上的…蠢材給下成了死局!”
“蠢材”二字,他說得極重,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耳膜上。
勳貴們火力全開,言辭激烈如刀。
一個站在文臣隊列中、同樣操著明顯淮西口音的中年官員,眼珠一轉,臉上堆起一種故作沉痛的表情,聲音卻清晰地傳了出來:“唉!陛下(指朱元璋)那是何等聖明燭照!太子殿下更是仁德兼備、才智超群!怎麼…怎麼到了第三代,竟…竟會生出這般…這般…”
他故意頓了頓,似乎難以啟齒,隨即用一種仿佛發現驚天秘密般的“恍然”語氣,尖刻地補充道,“恐怕啊…這是隨了他外祖父——呂家那邊的根兒了吧?”
“轟——!”
這句話,不啻於在滾沸的油鍋裡潑進一瓢冰水!
整個奉天殿前廣場瞬間炸開了鍋!
淮西出身的勳貴、文臣們臉上立刻顯出一種“果然如此”、“找到了病根”的憤慨與共鳴,不少人下意識地點頭,目光掃向那些非淮西籍或親近呂氏(建文帝生母呂家)的官員,充滿了敵意和審視。
而被目光掃到的非淮西派係官員,臉色瞬間漲紅或煞白,有人當場就要出言反駁,手指顫抖地指向那出言之人。
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火藥味,原本因天幕而凝聚的“觀看未來”的集體情緒,瞬間被尖銳、赤裸的派係對立撕裂得七零八落。
洪武七年以來,皇帝有意提拔浙東、江南士人平衡淮西勳貴的潛流,在這一刻被這句誅心之言徹底引爆!
“放肆——!!!”
一聲低沉到極致、卻蘊含著滔天怒火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壓過了廣場上所有的嘈雜!這聲音來自奉天殿那高高在上的丹陛方向!
所有人的脖子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住,喧嘩戛然而止。無數道驚恐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至高無上的龍椅。
朱元璋端坐其上,麵沉如水,看不出明顯的暴怒,但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掃過下方,尤其是剛才說出“呂家根兒”的文臣和那些群情激憤的淮西勳貴時,冰冷得如同實質的刀鋒!
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捏得發白,那堅硬的紫檀木似乎都在他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
整個廣場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隻剩下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妄議天家血脈,離間君臣,其心可誅!”朱元璋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在每個人心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壓,“再敢有一句非議皇孫、攀扯外戚之言,休怪咱的刀,不認得舊日情分!”
他的目光最後冷冷地釘在那位出言挑事的淮西文臣身上,那文臣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抖如篩糠,汗如雨下。
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皇帝冰冷的目光壓製下,幾乎所有人都低下了頭。然而,眼角的餘光卻控製不住地、小心翼翼地瞥向另一個焦點——站在武臣班列靠前位置的燕王朱棣。
朱棣深深地垂著頭,姿態恭謹得無可挑剔,寬大的親王袍袖掩蓋了他緊握成拳、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雙手。
天幕上那場屬於“未來”的靈璧之戰仍在繼續:朱棣親率精銳如猛虎出柙,將平安的護糧大軍凶悍地攔腰截斷!
畫麵中,“自己”身先士卒,勇不可當。緊接著,何福大軍傾巢而出救援,卻正中下懷,年輕的朱高煦率領伏兵如神兵天降般殺出,何福軍瞬間潰敗,狼狽奔逃…
天幕下的朱棣,胸膛裡那顆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狂跳,每一次搏動都像重錘敲擊著肋骨。
建文朝廷的昏聵,召回徐輝祖的自毀之舉,如同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
原來…未來的那個“自己”,竟真能走到兵臨應天那一步?而這一切的,竟源於龍椅上那位侄兒的…無能?
這念頭太過驚悚,太過大逆不道,卻又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誘惑力,燒灼著他的神經。他必須死死壓住,絕不能泄露分毫!
朱棣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猛地從隊列中跨出一步,對著丹陛之上那尊籠罩在無形怒火中的身影,重重跪拜下去
朱棣額頭觸碰到冰冷的金磚地麵,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與自責,甚至微微發顫:“父皇息怒!兒臣…兒臣惶恐!天幕妖言惑眾,離間天家骨肉!兒臣…兒臣萬死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此等悖逆未來,絕非兒臣所願!請父皇明鑒!”
他伏地的身軀微微顫抖,顯得無比惶恐和忠誠。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緊貼著冰冷金磚的額下,一雙銳利的眼眸深處,驚濤駭浪之後,正有一點名為“可能”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星,在死寂的灰燼下,悄然亮起。
應天城上陰雲低垂,天幕裡朱高煦伏兵殺出的煙塵尚未散儘。
朱元璋目光掃過伏地請罪的朱棣,又掠過那些噤若寒蟬卻心思各異的臣子,最終定格在天幕上“建文四年”幾個血字上。
奉天殿前死寂無聲,洪武十三年的風掠過廣場,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
一場靖難的血火尚未點燃,另一場暗流洶湧的風暴,已在這片凝固的時空下,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