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漢王朱高煦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最後一絲理智似乎也被燒儘,隻剩下刻骨的怨毒:
“《永樂大典》?古今第一奇書?嗬!修吧!使勁修!修得再厚,把全天下的字都刻上去!也蓋不住你龍椅底下那四個字——‘得位不正’!千秋萬代的史官,就算把筆杆子寫斷了,也絕不會在你朱棣的名字旁邊,恭恭敬敬寫上‘順位繼承’!做夢!”
“我尖嘴猴腮?我沒有帝王之相?!”
朱高煦猛地指著自己的臉,狀若癲狂——
“是!我沒他朱高熾肥頭大耳看著富態!沒他朱瞻基長得像您老人家年輕時候那麼周正!可這江山,是靠臉坐穩的嗎?!是靠坐在深宮裡修書修出來的嗎?!是靠他娘的在戰場上真刀真槍拚出來的!”
這一連串如同狂風暴雨般的怒吼、質問、控訴、揭短,字字誅心!句句見血!將朱棣最不願示人的隱痛、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最賴以維係的心理支柱,撕扯得鮮血淋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天幕上永樂大帝朱棣的臉色由鐵青轉為死灰,再由死灰漲成豬肝般的紫紅!
他身體晃了晃,伸手指著朱高煦,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極致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無力辯駁的羞恥,幾乎將他擊垮!周圍的侍衛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抖如秋風中的落葉。
奉天殿內,洪武十三年的君臣,如同被施了集體石化術。
文官們忘了禮儀,武將們忘了呼吸。金磚地上落針可聞,隻有一片死寂和無數雙因極度震驚而圓睜的眼睛。
這哪裡是父子爭執?這分明是仇寇相見!是靈魂的淩遲!是將帝王神聖外衣徹底剝光的弑神之舉!
良久,死寂被一聲長長的、沉重的歎息打破。
龍椅之上,朱元璋緩緩靠回椅背,臉上沒有暴怒,隻有一種閱儘滄桑後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理解?他目光複雜地看著天幕上那個如同受傷瘋虎般的朱高煦,仿佛看到了某種宿命的輪回。
“唉……”老皇帝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沙啞的穿透力,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若咱的兒子……能在漠北的箭雨裡為咱擋刀,能在絕境中把咱從死人堆裡背出來,能在千軍萬馬中為咱撞開一條血路……”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紫檀木扶手,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在衡量某種沉重的代價,“那麼,就算他指著咱的鼻子,罵得比這還難聽,罵得咱恨不得當場掐死他……”
朱元璋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掃過階下每一個屏息的臣子,最終定格在天幕朱棣那搖搖欲墜的身影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咱……也得把這口氣咽下去!把這口血吞回去!忍著!受著!為什麼?”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帝王的冷酷與無奈,“因為能替咱扛住漠北彎刀、替咱朱家守住這江山門戶的兒子……可能,就剩下這一個了!老四……他現在除了這個混賬東西,手裡……還有誰?!”
應天,燕王府。
偏廳裡,一張厚實的紅木圓桌擺在中央,幾碟剛出鍋的餃子升騰著誘人的白氣,散發出麥香和肉餡的鮮香。難得的家宴時光,暖意融融。
燕王朱棣坐在主位,連日來因天幕而緊繃的神經似乎在這份家常的暖意裡稍稍鬆弛。
他夾起一個圓鼓鼓的餃子,正要送入口中。王妃徐氏坐在他身側,眉眼溫婉,正細心地用銀筷將一隻吹得稍涼的餃子放進朱棣麵前的小碟裡,柔聲道:“王爺,趁熱。”
長子朱高熾坐在下首,小胖子正努力對付著一個比他拳頭小不了多少的餃子,塞得兩腮鼓鼓囊囊,像隻貪食的倉鼠,小眼睛滿足地眯著。
溫馨,安寧,仿佛隔絕了外麵那個被天幕攪動得風雲激蕩的世界。
隻有窗邊那架精致的紫檀木搖籃,成了這暖色畫卷裡一絲不和諧的留白。
才兩個月大的朱高煦,裹在柔軟的錦緞繈褓裡,被安置在那裡。
他睜著烏溜溜、純淨無垢的大眼睛,好奇地轉動著小腦袋,看著大人們圍坐一桌,看著那些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奇怪東西”被送進嘴裡。
他小小的鼻子翕動著,小嘴無意識地吧嗒了幾下,一股巨大的委屈感迅速在那張粉嫩的小臉上彌漫開來。
沒有人在意他,沒有人喂他……淚水迅速蓄滿了那雙清澈的眼眸。
就在這委屈達到,小嘴癟起,即將爆發的刹那——
九天之上,天幕猛地炸響!
那個來自未來、屬於成年朱高煦的、充滿了怨毒、不甘與絕望的怒吼,如同裹挾著血腥和硝煙的雷霆,毫無緩衝地、狠狠地劈進了這方溫馨的小天地:
“我們全家造的反!下去就能見列祖列宗了!”
“您真把自己當忠臣了?!”
那聲音是如此暴戾,如此刺耳,帶著撕裂一切的瘋狂,與偏廳裡溫暖寧靜的氛圍格格不入,如同滾燙的油潑進了冰水!
“哇啊——!!!”
搖籃裡的嬰兒朱高煦,仿佛被這來自時空彼端的、充滿戾氣的咆哮狠狠刺穿了耳膜,又或是那巨大的聲浪徹底引爆了他因“美食歧視”而積攢的滿腹委屈,幾乎在天幕餘音未消的同時,猛地爆發出了一聲石破天驚的、撕心裂肺的嚎哭!
這哭聲嘹亮、尖銳、純粹,充滿了嬰兒最原始的不滿和控訴,毫無掩飾,穿透力極強!它奇異地、詭譎地與天幕上那個成年自己充滿毀滅意味的嘶吼,形成了一曲跨越時空、震撼靈魂的悲愴二重奏!
“哐當!”
朱棣手中的銀筷重重砸在麵前的青花瓷碟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那隻吹涼了、徐王妃剛夾給他的餃子,滾落桌邊。
他臉上的那點因家宴而生的柔和,如同被瞬間凍結的湖麵,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山雨欲來的、駭人的陰沉,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他猛地扭頭,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先掃過窗外轟鳴的天幕,再狠狠釘在搖籃裡那個正用儘全力哭嚎的小小身影上。
徐王妃更是如遭電擊!她手中替朱高熾夾餃子的動作完全僵住。
那未來二兒子充滿恨意的怒吼,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刺穿了她作為母親的心房!
而懷中幼子這同步爆發的、仿佛呼應著未來厄運的啼哭,更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
巨大的心痛和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冰冷刺骨的宿命恐懼感,瞬間將她吞沒。
她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涼了,晶瑩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順著光潔的臉頰無聲滑落,滴在麵前那隻孤零零的餃子上。
她踉蹌著起身,幾乎是撲到搖籃邊。搖籃裡的小高煦哭得小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小拳頭在空中無助地揮舞。
徐王妃顫抖地伸出手,指尖冰涼,卻沒有立刻將孩子抱起來。她隻是用那冰涼顫抖的指尖,無比輕柔、又無比沉重地,撫摸著幼子因哭泣而滾燙、布滿淚痕的柔嫩臉頰。
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這個因吃不到餃子而委屈大哭的嬰兒,仿佛看到了未來那個在權力漩渦中掙紮咆哮、被野心和怨恨吞噬、最終被烈焰焚儘的漢王朱高煦。那身影與搖籃中幼小的生命重疊、撕裂,讓她痛徹心扉。
“煦兒…我的煦兒啊…”徐王妃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儘的悲涼,每一個字都像浸滿了淚水,“那把椅子…那把金燦燦的椅子…它不是糖果…它是烙鐵…是燒紅的烙鐵啊…”
她仿佛在對懷中的嬰兒低語,又像是在對天幕上那個瘋狂的幻影哭訴,“坐上去…會燙壞皮肉…會燒穿骨頭…會…會把我的煦兒…燒得什麼都不剩啊…”
這一刻,她心中僅存的、那點對次子或許能承繼大統的、屬於母親最隱秘的期盼,如同風中殘燭,被天幕上那瘋狂的怒吼和懷中幼子這宿命般的、仿佛預知了毀滅的啼哭,徹底地、無情地吹滅了。隻剩下一片冰冷死寂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