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畫麵從穀王府邸的荒唐喧囂,驟然切至千裡之外的成都,蜀王府。
時值深夜,萬籟俱寂。唯有蜀王朱椿的書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這位以賢德著稱的親王凝重的側臉。他手中緊緊攥著那封來自同母弟朱橞的親筆信,信紙邊緣已被他無意識中捏得發皺變形。
信上那些隱晦又狂妄的字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
“德蒼之世,不當言桓文之事;桓文之時,亦不當言德蒼之政……”
朱椿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是洞悉一切後的悲涼與決絕。
他睜開眼,眼前是一張被草充得嚴嚴實實的人皮,那是他的正妃藍氏的父親藍玉的人皮。話外言:洪武二十六年,太祖將藍玉剝皮實草後送給蜀王正妃藍氏,次年藍氏病亡,藍玉之皮一直留存於蜀王府,直至明末!
他閉上眼,仿佛又看到了應天城頭飄蕩的血旗,聽到了詔獄深處絕望的哀嚎。
他的恩師方孝孺,那位方正博學的大儒,是如何“誅十族”?那場牽連無數、人頭滾滾的清洗,是懸在所有宗室頭頂的利劍!
而他的十九弟,竟敢在這血淋淋的教訓麵前,妄圖點燃另一場足以焚儘自身的野火!更荒謬的是,竟還拉上了那個酷似建文的他蜀王的親兒子朱悅燇!這簡直是把整個蜀王府架在火山口上烤!
“愚蠢!何其愚蠢!”朱椿猛地睜開眼,眼中再無半分遲疑,隻剩下冰冷的理智和求生的決絕。他不能!他絕不能拿蜀藩上下數百口的性命,去陪這個被野心衝昏頭腦的弟弟玩一場注定粉身碎骨的遊戲!親情?在潑天大禍麵前,在永樂皇帝那酷烈的手段麵前,親情是最無用的枷鎖!
“來人!”朱椿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瞬間打破了書房的死寂。
一名心腹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速傳顧瞻!”朱椿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很快,王府儀賓、鎮遠侯顧成的侄子顧瞻匆匆趕到。這位年輕勳貴身上還帶著幾分軍旅的乾練氣息,看到蜀王前所未有的嚴峻神色,心頭一凜,立刻肅立聽命。
朱椿沒有多餘的廢話,他將朱橞那封致命的信件、連同王府暗衛秘密收集到的關於穀王私造兵器、操練士卒的部分口供鐵證,裝進一個密封的銅匣,親手遞到顧瞻麵前。
“儀賓,”朱椿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顧瞻眼底,“此匣關乎社稷安危,亦係我蜀藩生死!你持本王令牌,挑選府中精乾護衛,即刻動身!星夜兼程,直奔北京!將此物,親手呈於陛下禦前!不得有片刻延誤!路上若有阻攔,格殺勿論!”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擔和凜冽殺意。
畫麵切換至北京正在修建中的紫禁城。
永樂皇帝朱棣並未在宮殿式的建築中接見風塵仆仆趕到的顧瞻,而是在一處更顯私密和壓抑的軍營中。營內光線略顯昏暗,隻有禦案上一盞宮燈跳躍著幽藍的火苗。朱棣身著常服,背對著殿門,負手而立,望著牆上懸掛的巨幅輿圖,仿佛在沉思漠北的戰局。
顧瞻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雙手高高捧起那個沾滿蜀道風塵的銅匣,聲音因疲憊和緊張而微微發顫:“臣,蜀王府儀賓顧瞻,奉蜀王殿下之命,星夜兼程,呈密報於陛下!”
朱棣緩緩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讓人看不清具體表情。他沒有立刻去接銅匣,隻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平靜地審視著顧瞻,以及他手中那件來自遙遠西南的“禮物”。
“嗯。”朱棣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呈上來。”
侍立一旁的內侍太監連忙上前,小心翼翼接過銅匣,檢查了封口的火漆印記完好無損,這才恭敬地放到禦案上。朱棣這才踱步過去,拿起一把小巧的金刀,慢條斯理地挑開封漆,取出裡麵的信件和口供,就著燈光,一頁頁翻看起來。
殿內死寂,隻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顧瞻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額頭緊緊貼著地麵,冷汗浸濕了鬢角。時間仿佛凝固。
良久,朱棣終於放下最後一張紙。他沒有想象中的暴怒,臉上反而露出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嘲諷的冷笑。他抬眼看向依舊跪伏在地的顧瞻,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朕,知道了。”
頓了頓,他仿佛在陳述一件早已了然於胸的事實:
“蜀王素來忠孝,持身以正,必不欺朕。”
緊接著,一句更輕、卻更讓顧瞻心頭狂震的話,從皇帝口中吐出:
“況且,張都督(錦衣衛指揮使)對此事,亦早有密報呈於朕前。”
顧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原來……原來陛下早已洞悉穀王謀逆!蜀王的密報,不過是錦上添花,或者說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表態!若非蜀王當機立斷,搶先一步送來這“投名狀”,那後果……
朱棣不再看顧瞻,目光轉向幽暗的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看到了長沙那座躁動不安的穀王府。他淡淡吩咐道:
“傳旨:遣中官攜敕符,即刻前往長沙穀王府,曉諭穀王朱橞,命其即刻送還崇寧王朱悅燇歸蜀!不得有誤!”這所謂的“曉諭”,不過是敲山震虎,打草驚蛇,逼朱橞自己露出更多馬腳。
同時,朱棣眼中寒光一閃:
“另,發金牌急召穀王朱橞,即刻入京陛見!不得延誤!”
而他自己,也於次日悄然啟程,南下南京。一場由他親自導演、親自收網的審判,即將在帝國的南都上演。穀王的命運,在朱椿遞出銅匣、朱棣說出那句“張都督亦有密報”之時,便已注定。
最後的畫麵:南京某處森嚴官署。楚王朱楨、成國公朱勇等宗室重臣義憤填膺,力主將謀逆的穀王明正典刑,處以極刑!
龍椅上的朱棣,看著階下癱軟如泥、麵無人色的朱橞,眼神複雜。
沉默良久,他緩緩開口:“橞雖有罪,然金川門迎駕有功,不可不念。著……削爵,廢為庶人,禁錮新安衛!”
金川門開,迎他入主天下;最終,他又將這位“功臣”弟弟,親手關回了金川門附近(新安衛)的牢籠!
“砰——!”
又一隻上好的洪武官窯青花茶盞,在奉天殿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炸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和碎瓷四濺開來,如同老皇帝此刻噴濺的怒火!
朱元璋猛地從龍椅上站起,須發戟張,胸膛劇烈起伏,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漲紅,雙目噴火,死死釘在天幕上朱橞那副蠢鈍如豬、又野心勃勃的嘴臉上!咆哮聲如同九天落雷,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
“孽障!蠢材!豬油蒙了心、狗屎糊了眼的混賬東西!!!”
他手指顫抖,幾乎要戳穿天幕:
“允炆!朱允炆那小子!他坐擁整個天下!奉天承運的皇帝!文有……文有那幫書呆子(齊泰、黃子澄再蠢也是朝廷大員),武有盛庸、平安這些能打的!結果呢?!被他四叔從北平一路打到應天,最後連是死是活都成了謎!”
“你呢?!朱橞!你個靖難時候躲在李景隆屁股後頭,開了個城門就以為立下不世奇功的蠢貨!你拿個長得像允炆的侄子當招牌,就敢造你四哥的反?!你腦子裡灌的是秦淮河的泔水還是茅坑裡的蛆?!你比允炆那敗家子還蠢!蠢一百倍!蠢得冒煙!蠢得透腔了!!!”
老皇帝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了禦階下的徐達、李文忠身上。徐達眼觀鼻,鼻觀心,默然肅立。李文忠則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殿內侍立的太監宮女更是嚇得麵無人色,抖如篩糠。
殿外廣場上,勳貴們雖聽不清皇帝全部的咆哮,但那“孽障”、“蠢材”、“豬油蒙心”的怒罵和摔杯子的巨響,還是清晰地傳了出來。眾人脖子一縮,隨即又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聲嗡嗡響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
宋國公馮勝嗓門最大,他拍著大腿,對著身邊的定遠侯王弼和永昌侯藍玉,聲音洪亮得仿佛怕殿內聽不見:
“聽聽!聽聽!陛下罵得一點沒錯!這穀王朱橞,他腦子裡裝的是啥?漿糊嗎?蜀王朱椿!那可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哥!人家在成都當蜀王當得好好的,天府之國,富貴安穩,腦子被門夾了才會跟他去造反!成了,蜀王還能當皇帝不成?不成,九族都得跟著他掉腦袋!穀王這哪是拉人入夥,這是拉親哥去跳火坑啊!你們說,這腦子是不是讓驢給踢了八百遍?!”
王弼立刻接口,嘿嘿冷笑,帶著老兵痞特有的刻薄:“馮大哥,驢踢都算輕的!這分明是讓燕王當年忽悠寧王那套給唬傻了!”
他故意拔高調門,學著朱棣當年在北平大寧城下可能的口吻,惟妙惟肖:“‘事成之後,中分天下!’哈哈哈!中分天下?結果呢?寧王的朵顏三衛被吞得骨頭渣都不剩,自己也被‘請’到南昌當個富貴囚徒去了!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綁票!赤條條的綁票!誰信藩王造反真能‘中分天下’這種鬼話,誰就是天字第一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傻子!穀王?他連當傻子的資格都不夠格!他是傻透氣了!”
周圍的勳貴們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充滿了鄙夷和看猴戲的快意。武定侯郭英笑得直抹眼淚:“王弼老弟學得像!太像了!穀王這蠢貨,怕是連綁票和被綁票都分不清!還想學燕王?畫虎不成反類犬!不,連犬都不如!”
就在這片哄笑聲中,站在馮勝和王弼旁邊的永昌侯藍玉,臉上的表情卻如同吞下了一隻活蒼蠅,又被人硬塞進嘴裡半斤黃蓮!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憋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天幕剛才那句話——“蜀王朱椿,乃藍玉之婿”——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腦子裡瘋狂回蕩!
蜀王朱椿?
藍玉猛地扭頭,目光穿過人群,死死釘在遠處宗室隊列中那個十歲左右、身著親王世子服飾、正有些緊張地拉著周王朱橚衣角的小小身影上!
這小子……就是老子未來的女婿?!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強烈的惡心瞬間衝上藍玉的喉嚨!自己的寶貝閨女,將來要嫁給這個……小毛孩子?!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天幕之前透露的另一個信息——他藍玉會被剝皮實草!他藍玉的女兒也會在洪武二十七年病亡!
什麼病亡,如果你父親的人皮就放在眼皮底下,就算一個大男人也彆想活過一年?何況 一個小女孩!
而那張人皮……居然會一直存放在這個未來小女婿的蜀王府裡,直到明朝滅亡?!
藍玉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張被硝製過、乾癟猙獰的人皮,堂而皇之地懸掛在蜀王府某個陰森的房間,而自己的女兒,可能會帶著她的蜀王小丈夫,從那張皮囊前走過……甚至,她的孩子,還會指著那張皮問:“娘親,那是誰?”
“嘔——!”藍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巨大的生理性厭惡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渾身汗毛倒豎,冷汗瞬間濕透了重衣!
“媽的!晦氣!真他娘的晦氣透頂!”藍玉再也忍不住,猛地低吼一聲,如同躲避瘟疫般,粗暴地一把推開還在哄笑的郭英,擠出勳貴人群。郭英被他推得一個趔趄,不滿地嘟囔:“藍瘋子,發什麼癲?”
藍玉頭也不回,煩躁地揮著手,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暴躁和決絕:
“滾開!老子……老子以後有閨女,打死也不嫁天家!惹不起!老子躲得起!躲得遠遠的!”他腳步踉蹌,隻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逃離那未來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蜀王嶽父”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