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癱在冰冷的地磚上,嚎啕的餘音還在空曠大殿裡嗡嗡作響。
淚水鼻涕糊了他一臉,昂貴的錦袍沾滿了灰塵和潑灑的茶水,狼狽得像條被抽了筋的癩皮狗。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沉重的鐵棺,將他死死封在裡麵,連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
爹……父皇……是真的不要他了!他朱高煦,大明的漢王,靖難的先鋒,兩征漠北的悍將,在父皇眼中,竟已成了可以隨手丟棄的敝履!這念頭像毒蛇啃噬著他的心肝。
就在他萬念俱灰,幾乎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之際——
“王爺!王爺!急報!天大的急報!”
殿門被猛地撞開!一個心腹侍衛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滾爬進來,臉上混雜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種難以置信的亢奮,聲音嘶啞變調,如同破鑼:
“班師途中!陛下……陛下他……突襲了屈裂兒河東的兀良哈部!大敗之!斬首無算,俘獲牛羊馬駝數萬計!兀良哈餘部……已遣使請降了!”
這聲音,如同在死寂的深潭裡投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什……什麼?!”地上那灘“爛泥”猛地一顫!朱高煦空洞的雙眼驟然聚焦,爆射出駭人的精光!
那光芒,混雜著震驚、狂喜,還有一種絕處逢生的、近乎病態的貪婪!他像被無形的巨手從地上硬生生拽了起來,動作僵硬卻帶著一股蠻力,一把奪過侍衛手中那份還帶著體溫的密報!
他貪婪地、近乎粗暴地展開那薄薄的紙片,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一個字一個字地啃噬著上麵的信息:屈裂兒河…突襲…兀良哈…大敗…斬獲…請降……
兀良哈?!
朵顏三衛?!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開!他太清楚這幾個字的分量了!那是父皇心尖上的肉!
靖難時,是這些蒙古騎手用命給父皇鋪平了通往金鑾殿的血路!
登基後,為了安撫他們,父皇不惜頂著罵名,把大寧衛那片祖宗浴血打下來的戰略要地,像扔塊骨頭一樣扔給了他們!
這是父皇“以夷製夷”國策的基石!是懸在大明北疆,既防著韃靼瓦剌,也防著他們坐大的關鍵棋子!
父皇……竟然對他們動手了?!
而且是班師途中,摟草打兔子般的一場突襲?!
“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暫的死寂後,朱高煦猛地爆發出一陣嘶啞、怪異、卻又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狂喜的大笑!笑聲在殿內橫衝直撞,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他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涕淚汙穢,剛才的絕望悲慟如同被狂風吹散的陰霾,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扭曲的、洞悉“天機”的亢奮!
“我懂了!我全懂了!老爺子!高!實在是高啊!”朱高煦興奮得手舞足蹈,像一頭剛剛掙脫鎖鏈的猛獸,在殿內來回疾走,靴子重重踩在滾落的茶盞碎片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也渾然不覺。
他猛地站定,手指用力戳著密報,唾沫橫飛地對著驚魂未定的侍衛分析,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麵子!懂嗎?老爺子現在最要的就是麵子!興和城丟了,王煥死了,阿魯台那老狗在咱大明的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然後拍拍屁股溜了!老爺子親自帶著幾十萬大軍跑了個空趟子,灰溜溜地回來?這口氣他咽得下?!朝堂上那幫子碎嘴的文官會怎麼編排?史書會怎麼寫?!”
他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所以!必須得找補!必須得見血!必須得砍下足夠份量的腦袋回去堵住悠悠眾口!兀良哈?嘿嘿!這幫牆頭草!平日裡收著大明的賞賜,暗地裡跟韃靼瓦剌眉來眼去,腳踩兩條船!該打!打得好!打得妙!老爺子這一刀,砍得是地方!砍得解氣!”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自己就是那運籌帷幄的帝王:
“你們看著吧!這一仗打下來,瓦剌的馬哈木,韃靼的阿魯台,以後睡覺都得睜著一隻眼!老爺子這是在立威!是告訴草原上所有長了反骨的狼崽子:老子不管你是誰!不管過去有沒有功勞!敢對大明朝三心二意,敢在老子背後捅刀子,照砍不誤!什麼狗屁‘以夷製夷’?玩不轉了!以後,北疆的規矩,就得靠咱大明自己的刀把子來定!靠火銃!靠神機營!靠……”
靠誰?!朱高煦的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信和一種病態的期待:
“靠我朱高煦這樣的百戰猛將!靠我漢王府的鐵騎!”
狂喜徹底衝昏了他的頭腦。他自動過濾了此戰同樣與他無關、他甚至連個旁觀者都算不上的事實,隻死死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父皇還需要打仗!還需要立威!還需要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來證明他永樂大帝的赫赫武功!而打仗,怎麼能少得了他朱高煦這口最鋒利、最嗜血的刀?!
“第一次北征,漠北深處,是誰率三千營鐵騎鑿穿了韃靼的中軍?是我!阿魯台望風而逃,靠的是誰的兵威?是我!”
“第二次忽蘭忽失溫,數萬韃子困獸猶鬥!是誰親冒矢石,帶頭衝鋒,斬下上萬顆首級,殺得韃子屍橫遍野?還是我朱高煦!”
“第三次?”朱高煦嗤之以鼻,臉上寫滿了不屑一顧的嘲諷,仿佛張輔的名字都臟了他的嘴,“沒了我這口刀,老爺子用了誰?張輔?哼!那個在安南濕熱林子裡捏軟柿子的家夥?帶著大軍跑了個空趟子,連阿魯台的毛都沒摸到一根!屁滾尿流地回來了!老爺子心裡能痛快?能不憋著一股邪火?!這口氣,他找兀良哈撒了,但真正的場子,還沒找回來呢!”
他越想越覺得豁然開朗,越想越覺得柳暗花明!老爺子這次打兀良哈,是泄憤,是立威,更是為下一次真正的、找回場子、徹底解決漠北威脅的大戰做鋪墊!
下一次!那必定是雷霆萬鈞、震動草原的傾國之戰!而那時,老爺子環顧左右,除了他朱高煦這柄所向披靡的利刃,還能用誰?!還有誰比他更懂騎兵衝陣?比他更敢身先士卒?!
“哈哈哈!等著吧!老爺子!用不了多久!聖旨!征召我漢王朱高煦隨駕親征的聖旨,一定會插著翅膀飛到樂安!”朱高煦猛地一拍大腿,之前的絕望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甚至咧開嘴,荒腔走板地哼起了一段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聽來的、粗俗不堪的北地小調,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充滿希望的亢奮。仿佛那承載著他全部野心與價值的聖旨,已經帶著馬蹄的脆響,踏上了通往樂安的官道。
洪武十三年,奉天殿內恢複了莊嚴肅穆的寂靜。
方才樂安漢王府中那場從絕望慟哭到癲狂高歌的戲劇,如同一場隔世的幻夢,其間的悲喜跌宕,卻清晰地烙印在殿內每一位洪武君臣的心頭,沉甸甸的。
太子朱標侍立在禦階旁,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
他看著天幕上朱高煦最後那扭曲的亢奮,聽著那荒腔走板的小調,心中沒有半分看戲的輕鬆,隻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沉重與悲哀。
那畢竟是他的侄兒,是四弟的骨血。一個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勇冠三軍的親王,竟被逼迫、被放逐到如此境地,如同困在華麗囚籠中,隻能靠幻想下一次出征來自我麻醉的野獸。
朱標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父親,想從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尋找一絲動容,看到的卻隻有深不見底的冰寒。
魏國公徐達,這位曾與朱棣並肩作戰、深知戰場凶險與權力傾軋的老帥,此刻隻是微微垂下了眼瞼。
他寬闊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絲,仿佛承載著無形的壓力。
作為勳貴之首,他比朱標更清晰地看到了朱棣突襲兀良哈背後那深遠的政治算計和冷酷無情——朵顏三衛,靖難功臣,說棄便棄,說打便打!這不僅是為了泄憤,更是徹底撕毀了“以夷製夷”的舊約,將北疆的戰略平衡置於不顧!
這需要何等的魄力,又是何等的……孤注一擲!朱高煦的未來,在這樣一位帝王的棋盤上,早已注定是棄子。徐達心中喟歎,卻無法言說。
馬皇後靜靜地坐在朱元璋身側,鳳眸中流轉著複雜難言的情緒。
她輕輕伸出已顯蒼老的手,覆在了朱元璋那隻布滿厚繭、青筋虯結的大手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丈夫的手掌肌肉緊繃,堅硬如鐵,沒有絲毫的溫度。那是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同時也漠視一切的帝王之冷。
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用指尖在他手背上極輕微地按了按,傳遞著一絲無言的慰藉與提醒——那終究是你的孫兒。
朱元璋端坐如磐石。他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在殿內明暗交織的光線下顯得愈發深刻冷硬。
那雙閱儘滄桑、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妄的鷹目,此刻正虛望著殿門外的虛空,焦點卻似乎落在了極遙遠的未來,落在了樂安王府中那個正做著“三征漠北”美夢的朱高煦身上。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摩挲著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龍椅扶手,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在掂量著無形的籌碼,也仿佛在敲打著命運的喪鐘。
“老四……”朱元璋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鈍刀在磨石上刮過,打破了死寂。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依舊投向虛空,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殿內每個人的心上,“他這是……下了死手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著最精準的語言,來剖析那未來時空兒子對孫子的無情手段:
“不是在用刀,”朱元璋微微搖頭,眼中寒光一閃,“是在熬鷹!在馴狼!”
他猛地加重了語氣,如同鐵錘擊砧,“用冰水!用餓飯!用一次次的鞭子抽在空處!就是要磨掉爪牙,打掉野性!讓他朱高煦從骨子裡明白,離了他爹那身龍袍,離了那把龍椅,他什麼都不是!他那點私蓄養的幾千護衛,在煌煌天威麵前,就是土雞瓦狗!他那些撒潑打滾、托病要挾的小把戲……哼!”
老皇帝從鼻孔裡發出一聲極輕、卻冰冷刺骨的冷哼,“在老四眼裡,不過是猴戲!”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落回禦案前,仿佛那裡就站著未來的永樂皇帝朱棣:
“張輔,是刀。快,好用。指哪砍哪,砍完還能擦乾淨血,插回鞘裡,安穩得很。”
朱元璋的聲音帶著一絲殘酷的平靜,“朱高煦,是狼崽子。從小喂得太飽,骨頭縫裡都透著野性。喂得越飽,牙口就越利,越想著反咬一口!老四……這是看透了,養不熟了。乾脆……”
老皇帝的手掌在扶手上猛地一按,發出沉悶的響聲,“廢了他!”
最後三個字,如同冰冷的判決,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蒼涼,在空曠的大殿中轟然回蕩!
“以後……”朱元璋長長地、仿佛耗儘了力氣般吐出一口濁氣,身體微微向後靠去,閉上了眼睛,那溝壑縱橫的臉上隻剩下無儘的疲憊與洞悉一切的冷漠。
“這漢王,也就隻能縮在他那樂安的金絲籠子裡,抱著個沙盤,數著幾顆石子兒,做他的‘四征、五征漠北’千秋大夢了。至於真刀真槍……”他嘴角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卻字字誅心,“下輩子吧。”
話音落下,奉天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隻有龍涎香的青煙依舊無聲地盤旋上升,仿佛在為天幕上那位注定悲情的漢王,也為洪武君臣所共同見證的、那冰冷無情又無可抗拒的帝王權術與家族宿命,無聲地祭奠。
朱元璋閉目靠在龍椅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嶽,隻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著這位開國之君心中那並不平靜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