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宅正廳內,燭火搖曳,光影在牆壁上不安地晃動。福昌盛麵色陰沉如墨,端坐在主位之上,身旁的歐國維,臉上帶著傷,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出,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
院中,小六被按在長凳上,板子帶著風聲落下,皮肉綻開。行刑家丁厲喝:“說!少爺今晚去哪兒了?!”小六牙關緊咬,一聲不吭。後腰上的血順著凳腿蜿蜒而下。每一下沉悶的擊打,都伴著小六壓抑的痛嚎,在死寂的夜裡格外瘮人。
福嶸剛踏進大門,聲聲慘叫便直刺耳膜。他心頭一凜,麵上鎮定,腳下卻急步走向聲音來處。入眼便是小六血肉模糊的慘狀。
他目光驟冷,厲喝:“住手!”
家丁嚇得動作一滯,看向福昌盛。
福父見兒子回來,怒火騰起,抄起文明棍疾步衝來,人未至,吼聲已到:“孽障!你死哪兒去了?!關鍵時刻不見人影。”話音未落,棍子裹著風聲,“啪!”地抽在福嶸背上——力道看似重,實則他留了餘地。
福嶸身形微晃,“是兒子失職。”
“失職?”福昌盛氣得臉色鐵青,“輕飄飄一句失職?!貨丟了!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多少心血付諸東流!”他手中文明棍在空中狠狠一劃,“說!你因何事不在場?”
福嶸雙唇緊抿,那些釀成大錯的緣由在喉頭翻滾,卻實在難以啟齒。
福昌盛見他仍不開口,怒極,朝家丁使個眼色。一桶冷水“嘩啦”潑向暈厥的小六。小六激醒後發出痛苦呻吟。
“打!不說出實話,打死為止!”
家丁高舉板子。福嶸一步上前,劈手攥住落下的棍棒,直視父親:“錯在我一人!與小六何乾?!”
福昌盛見兒子竟敢阻攔,怒火直衝天靈蓋!“反了你了!”吼聲中,文明棍帶著雷霆之怒,“啪!啪!啪!”連抽福嶸三下,每一下都裹著恨鐵不成鋼的狂怒:“你眼裡還有沒有家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歐國維見狀,慌忙撲上去,死死抱住福昌盛奪下棍子:“老爺息怒啊!打不得呀!再打要傷筋動骨了!”
福昌盛氣喘如牛,指著福嶸,連說三個“好!”字,胸膛起伏:“你!跟我來!”轉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剛出房門幾步,見父親直奔祠堂方向,他微微一怔,隨即沉默跟上。倆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院落裡回響,沉重如錘。
福昌盛跨入祠堂門檻。福嶸隨後而入。
“跪下!”
福嶸依言,沉靜地跪在蒲團上。
“你可知錯?”福昌盛立在祠堂中央,聲音很輕,已沒了方才的暴怒,但裹挾的寒意更砭人肌骨。
“孩兒知錯。”
福昌盛眉頭緊鎖,負手在身後:“你既稱知錯,那便該明白,咱富察家這一脈能在亂世存續至今,靠的絕非運氣。當下局勢動蕩,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錢雖是立身之本,可沒了勢,就如無根浮萍,早晚覆滅。咱們樹大招風,多少眼睛在暗處盯著?你的瑪法曾說過,暗處花再多銀錢周旋都可,但明麵上,誰敢動咱一個子兒,就得剁了他的爪子!你可知今日的肆意妄為,會將‘福家’推於險地,將富察家百年聲譽毀於一旦!”
“此次鹽找不回也罷,當務之急是挽回顏麵,重振‘福家’威望!這爛攤子,當是你明年接掌家業的入門帖!辦好了,福家基業可保;辦砸了,往後族中大小事務,你休想再沾一指頭!客商那邊務必安撫妥當!若再出紕漏——家法伺候,絕不容情!”
“兒子明白!”
福昌盛臉色稍緩,沉聲道:“今夜你且在祖宗跟前好好思過,想想日後如何擔起家族的興衰。”說罷,轉身離去。
祠堂內隻餘福嶸與搖曳燭影。
剛出祠堂,便見暗處的歐國維疾步上前,欠身低語:“老爺,查實了。少爺晌午離了陶府,徑直去了百順胡同一間叫慶元春的小窯樓,待了足有兩個時辰。”
福昌盛臉色驟變,沉吟道:“看來…根子就在這小窯樓了。”
歐國維寬慰道:“少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等成家就收心了……”
話音未落,福昌盛抬手打斷:“國維,嶸哥兒的秉性我清楚,他向來知分寸,此番反常…”他神色逐漸凝重,“凡事…過則不吉。”抬腳便走:“備車!”
這時,遠處傳來“梆梆”打更聲,銅鑼“鏘”地刺破夜色。
歐國維緊追勸阻:“老爺,五更天了!您熬了一宿,身子骨要緊!這事不如交由給老奴處理……”
福昌盛眉頭仍是緊鎖,但語氣緩了幾分:“罷了,你也歇吧,明日再說。”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天剛透出蟹殼青,魏淑芬就帶著幾個精壯家丁,抬了頂鋪著厚厚狐裘的藤轎到祠堂接兒子。
她麵上未施脂粉,眼下烏青一片,顯見是整夜未眠,伸手去攙人時聲音都在發顫:“嶸哥兒,可受得住?”
福嶸剛想撐著起身,膝蓋以下卻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似的,身形不受控地打了個晃。
魏淑芬當即朝旁側兩家丁厲聲喝道:“眼瞎了不成?還不扶穩少爺!”轉臉再看兒子時,眼底霎時紅透,“你瞧瞧這臉色!你爹那黑心肝的!這冰窟一樣的地方,硬生生跪了一宿!也不怕把你腿跪折了!我千嬌萬寵養的兒子……”話到半截兒哽在喉嚨,又氣又疼地戳他額頭,“傻小子!讓跪就真跪?你不會偷空坐會兒?”
福嶸緩過腿上的麻勁,拿拇指輕輕蹭去母親眼角的淚:“母親,不礙事的。”
“不礙事?”魏淑芬的聲音又尖利起來,“你瞧瞧你這模樣叫不礙事?他福昌盛也下得去這狠手!”她心疼得渾身發顫。
福嶸忙岔開話頭:“小六怎樣了?”
“送醫院了,醫生說沒什麼大礙,沒傷著骨頭。”她邊說邊整理著兒子身後的靠墊,好讓他坐得舒服些。
回了房裡,她又風風火火地指揮:“快些!把炭火燒得旺旺的!熱水端上來!參湯熬好了沒?陳梅怎的還沒到?”
一眾丫頭老媽子噤聲不語,腳下生風地應承著。
家庭大夫陳梅檢查時,魏淑芬就立在旁邊,眼神銳利地盯著她每一個動作。直到陳梅說隻是膝蓋勞損、受了些寒氣,沒大礙,她緊繃的肩膀才鬆快些。
親自喂兒子喝了湯藥,看著人躺下睡沉了,她才輕手輕腳往外走。
剛踏出房門,就撞上內外負手而立的福昌盛。他臉色沉沉,顯然是有話要對福嶸說。
魏淑芬眼神立馬冷下來,不等他開口,劈手就是個噤聲的手勢,毫不客氣地將他從門口推出廊下,壓著嗓子:“嶸哥兒才剛合上眼!天大的事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擾他休息!”
“夫人……”
“少跟我來這套!”魏淑芬揮著帕子打斷他,眼裡冒著火,“福昌盛你給我聽仔細了!嶸哥兒是我的命根子,是你的嫡脈獨苗!從小金尊玉貴養到大的身子骨,哪是給你當樁子戳在冰地上的?你那些‘勞筋骨’‘苦心誌’的大道理我一句都不想聽!我隻知道,我兒掉根頭發絲我都心絞痛!你再動他一下試試看!
福昌盛被她這毫不掩飾的“金貴論”噎住,看著妻子眼中的偏執,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試圖解釋宗族責任:“他明年便要接管咋這一脈的家主之位,這點苦頭……”
“我不管什麼家主不家主的!”魏淑芬再次打斷他,“我隻要我兒平安健康!你再敢拿家法磋磨他,彆怪我翻臉鬨你。”
福昌盛看著眼前油鹽不進的妻子,所有的話都堵在胸口。滿心都是被頂撞的慍怒和深深的無力感。他深知妻子對兒子的驕縱是鐵板一塊,再爭下去也是徒增不快。他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轉身:“不可理喻!”
魏淑芬立在廊下,直到丈夫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才攏了攏旗袍領口——隻要不礙著她兒子,平日裡她與他也是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可一旦觸到她的逆鱗,便是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豁出去爭上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