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沛德摩挲著懷表鏈,沉吟道:“霍馬斯去年在虹口建了五間影院,你打算燒多少銀錢與那些地頭蛇打擂台?”
“不是打擂台,是掌燈!”福嶸彈落煙灰,“第二樁生意,我已著人談妥,滬上二十七家教會醫院的進口醫療器械,全權由我們包攬,航運、報關、分銷——正大銀行在外灘設分號作保,惠和洋行出關防,利潤與英商對半劈。”
老行長突然大笑,“當年胡雪岩左手錢莊右手藥鋪,今日你右手膠卷左手貨輪,也稱得上是乾坤掌紋!”
“咱們先從外灘開始紮根”福嶸望著窗外漸亮的東方,“假以時日,再造新城!”
接下來的半月,翁婿兩人日日與東洋人周旋,回回說到要緊處,便作酩酊大醉狀,扶都扶不起來。
第十六日,福家的貨船運走了最後一批金條,悄無聲息間半座北平城的金銀氣魄已照著黃浦江的齊天盛景。
今日,小六匆匆從外地趕回,水都沒顧上喝一口,就徑直來到書房向福嶸稟報:“少爺,鏢局已將老爺、老夫人、親家太太和少奶奶平安護送至上海。喬夫人臨時要帶春荼姑娘,將今早津浦線車票換作晌午班次,列車業已啟程。”
這時,歐國維拿著一份請柬和一遝票據踏進書房,“少爺,東洋人今日又送來了東三省鐵路債券,說是給正大銀行作抵押,要兩百萬現洋。”
“拿滿洲國的廢紙就想換真金白銀,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福嶸用竹鑷夾起請柬和那一堆鐵路債券放到燭台前點燃後,丟進銅盆。
火苗“呼”地竄起。
他隻淡淡道:“去回話,說明日家母生辰,不便赴宴。”
今夜全軾作東,邀杜天明、秦魯兩位兄弟同來百花院,為福嶸明日南遷設下送行宴。
玉蘭閣內燭火搖曳,全軾指節摩挲著溫潤的杯壁,忽然仰頸飲儘杯中酒,喉結滾動間溢出低歎:“自明日起,想再聽嶸弟說句“滿飲此杯”,怕是要等三秋桂子落了又開。”他眼尾細紋裡盛著經年的風霜,此刻在燭光下愈發分明。
福嶸執壺的手在空中凝滯片刻,終是穩穩注入四隻瓷杯,他起身環視眾人的眼神像在拓印故人麵容:“亂世飄搖,身不由己,諸君各自珍重!”杯盞相碰的清音裡,他唇角勾起淺淺的弧度,“今日滿飲此杯!”
杜天明的象牙箸尖在翡翠蝦仁上徘徊良久,終是擱箸舉杯:“前日得見白樂天真跡,“此地一為彆,孤蓬萬裡征”,如今方知個中況味。”秦魯始終垂首撥弄腰間的懷表,在表鏈叮當聲中忽然仰頭飲儘冷酒,喉間發出壓抑的悶響。
宴散時更漏已殘,福嶸留了杜天明單獨說話。“明弟,我此次南遷,恐怕沒法再幫你護住薔薇姑娘了。你若覺她留在身邊徒增煩憂,我可著人安排,送她去英吉利或是香港,尋個安穩去處,你意下如何?”
杜天明眼中血絲如蛛網纏結,他猶豫片刻,終是開口:“嶸哥,弟弟有個不情之請,你能否把薔薇也一同帶去上海,讓她與小喬姑娘作個伴?”
“說的是什麼荒唐話。”福嶸語氣淡然。
“當年我為薔薇與家中鬨翻,時下雙親年邁,再經不起折騰,隻是她一人遠赴英吉利或香港,我實難放心。”杜天明喉間溢出嘶啞苦笑,“如今隻求她跟在小喬姑娘身邊侍奉,這要求果真荒唐麼?”
“她,我已難以安置妥當。”他眼底掠過一抹淡淡的愁,轉瞬恢複平靜。
杜天明苦笑道: “罷了,是我強人所難!”聲線裡滿是疲憊與頹然。
屋內陷入短暫沉寂,唯有燭火偶爾“劈啪”作響。福嶸望著杜天明模樣,心下也不是滋味,欲要開口。杜天明卻拍了拍他的肩膀,啞聲道:“嶸哥,啥都彆說了,個人有個人的難處。”言罷,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出百花院。
兩月後的上海,嶸光影業。
辦公桌上攤開二十三張試鏡膠片。照片裡女明星的淚滴似黏在眼尾的玻璃珠,連假睫毛的膠痕都清晰可見,福嶸靠在大班椅上,隨手將整疊照片掃入一旁紙簍。。
“整個上海灘,就找不出一個眼裡有活氣的女人?”
立在書案邊的陳五盯著紙簍裡的膠片,不敢多言。
福嶸扯了扯領帶,目光定在桌麵《緞麵人生》劇本上。牛皮紙封麵上潦草寫著“村姑蛻變為實業家”的鉛筆字。
“篤、篤。”
小六輕叩房門,捧著新到的報紙進來。福嶸眼尾掃過《晶報》頭條,標題“新晉影後龍芷柔,年度巨星”。照片上的女人著墨綠絲絨旗袍,腕間金鐲襯得膚色冷白,眼角下一顆朱砂痣斜墜顴骨旁,嘴角似笑非笑,眉梢揚起的弧度比膠片上的女明星多了三分冷冽活氣。
“就這個了。”福嶸指尖重重敲在照片上,指腹劃過女人眼尾朱砂痣。
陳五見狀忙勸:“東家,這位是霍馬斯影業新捧的紅星,江湖上都傳她是香港赤豹會舵主龍梟的親妹妹……霍馬斯在上海灘紮根十載,半數影院都是他產業。咱們初來乍到……”
福嶸輕笑一聲,指節敲了敲硯台,打斷他的話。案頭鋼筆被隨手捉起,在燙金名帖上唰唰掠過。他將名帖往桌麵一推,指節叩了叩紙麵:“告訴龍小姐,嶸光影業的福嶸,想約她今晚去彙中飯店喝咖啡。”
小六執起名帖,擲地有聲:“少爺放心,人必如期赴約。”他自幼伴在福嶸身邊,從垂髫稚子到如今,早己不是主仆,而是少爺身後一道沉默影子。少爺交辦之事,他從不過問緣由,也不計生死。
晚上,彙中飯店第六層露台落地窗外,黃浦江燈火如揉碎的金箔灑在江麵。福嶸倚著欄杆,望著街景人潮如織。抬手看了眼腕表,距約定時間已過一刻鐘。
“龍小姐到——”
侍應生長音通報中,龍芷柔踩著三英寸高跟鞋踏入接待廳,湖藍色旗袍上的豹頭圖紋在暖黃光影下流轉如活物。她身後四個赤豹會親衛剛要邁步,便被兩排荷槍實彈的保鏢攔住。那是福嶸從英租界工部局借調的外籍護衛。
“福老板好大的派頭。”龍芷柔指尖劃著護壁板上的石膏花紋走過去,“單是今晚包下整層的價碼,夠買下霞飛路半條街的霓虹廣告了吧。”
福嶸轉過身理了理袖口,低笑道:“久聞龍小姐腕間雙鐲是赤豹會開山大禮,今日得見,倒比傳聞中更襯月色。”
他側身虛引,掌心朝座椅微探:“原以為銅鐵之地難養明珠,不想龍小姐一到,倒令這整層樓的銅燈都成了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