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芷柔隨他虛引落座,臀尖剛觸到絲絨椅麵,福嶸已從侍應生銀盤抽出最上首的本票,推過桌麵時指尖敲了敲“花旗銀行”鋼印,直入主題:“二十萬,夠霍馬斯在工部局交十次消防整改費。”
她盯著支票邊角,眼尾微挑:“嶸光影業初來乍到,就想在十六鋪拆人招牌?”
“拆招牌?”福嶸指節輕叩本票邊緣,唇角噙著冷誚,“霍馬斯拿空頭棧單糊弄人,我拿花旗現鈔點燈…龍小姐覺得,哪盞更亮堂?”
“嶸光影業的膠片能照亮十六鋪?”龍芷柔唇角扯出冷笑:“霍馬斯的碼頭燈亮了十年,你憑什麼說你的燈芯!不會被黃浦江的潮氣澆滅?”
福嶸隨手從銀盤底層抽出張泛黃的片酬單,指尖碾過“霍馬斯影業”落款處的墨漬:“他給龍小姐的片酬,是賬麵上的三成現洋,七成煙土票。”指節敲了敲單據上龍芷柔的簽名欄,“上個月你拍武打戲摔裂了尾椎…”
目光掃過她坐姿中刻意繃緊的腰背,低低笑了聲,“醫院止痛針的錢,也要從自己胭脂匣裡摳,真是寒磣人。”
“你調查我?”龍芷柔抬眼看著他。
“值價的,我都會稱一稱斤兩。”福嶸將本票滑到她肘邊,“這是給你前東家的違約金。”
沒等對方回複,他便推過合同,食指精準點在“預付六成”的條款上,如同點她命門:“違約金,現鈔。片酬,現鈔。我這兒——”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沒有煙土票。”
龍芷柔突然笑了:“福老板這是要拿金磚砸開上海灘的門?”
“明晚七點,北碼頭三號倉。”他目光定在她眼角的朱砂痣上,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美利堅的全色膠片抵港,專為襯你這顆痣。”
龍芷柔看眼那些外籍護衛,又定定望著桌上的合同,半晌終是拿起桌上的本票,指尖摩挲著“貳拾萬圓”的墨跡,唇角原本緊繃的線條忽然化開道淺弧。
福嶸知道,這女人眼底的光,已從警惕轉為算計。當彙中飯店的侍者推來鎏金餐車時,這局用金銀鋪就的棋,已然落子。
“嘗嘗這道鵝肝。”他掀開銀蓋,香氣混著爵士樂湧來,“廚子是從巴黎麗茲飯店挖來的,和你即將簽約的嶸光影業一樣——”他指向窗外的霓虹,“隻給懂得開價的人,最耀眼的舞台。”
黃浦灘路·嶸光影業。
江風撞得鐵門輕響,鍛金廠標將銅汁熔成流動的琥珀。原英商惠和洋行的紅磚倉庫被福嶸剖開,三間倉庫打通成挑高八米的巢穴。殖民拱頂纏著冷鍛青銅齒輪,門楣霓虹蜿蜒如未熄的機械星火,“嶸光”二字砸進江麵,碎成滿河滾動的金箔。十二扇哥特式天窗斜切穹頂,像膠片機的金屬片門咬住天。
這裡曾是英商堆煙土的倉庫,如今鍍鉻燈架的冷光在鋼桁架上流淌,機械齒輪在拱頂投下巨影,門頭霓虹隨波浪搖晃,將全滬最摩登奢華的嶸光影業揉進黃浦江,整座影院在江麵上倒影成會發光的鍛金宮殿,連浪花都在為這新崛起的光影王朝頷首。
首輛勞斯萊斯銀魅碾過紅毯。福嶸旋開車門,陶嫣然的奶白小羊皮洋裝率先映入眼簾,裙擺的百褶如膠片卷邊般層疊,頸間的珍珠鏈隨下車動作輕晃。這是巴黎首席匠人奧黛特·德·萊茵為這場開業大典一針一線趕製出的高定禮服。
福嶸虛扶她腰間,踏進影院。十數位舉著徠卡相機的記者立刻圍攏,鎂光燈將夫妻倆人的每一幀畫麵,拍得比明星畫報還要奪目三分。
第二輛銀魅緊挨駛停,福昌盛身著石青色馬褂,襟前赤金懷表鏈晃出溫潤光斑,魏淑芬的月白杭綢旗袍隨車門開啟隨風拂動。
緊接著是陶沛德凱迪拉克v8的鳴笛驚飛群鴿,老行長左手扶著妻子於靜秋踏下車門,她身上的米白蕾絲洋裝綴滿碎鑽齒輪,正是嶸光影業的標誌元素,在琉璃燈下如星光凝固。她側頭對丈夫說:“沛德你看,嶸哥兒這手筆,倒像是拆了海關鐘樓的銅骨做燈架。”
陶沛德滿麵得色,笑而不語。這個女婿他是打從心底裡歡喜、看重。
陶嫣然趁記者換膠卷的間隙低語:“嶸哥,霍馬斯的車停在街角。”她眼尾餘光掃過鐵門陰影,麵露憂色。
福嶸輕笑,指尖掠過她肩頭的披肩:“隨他。”
鎂光燈在紅毯上織出銀絲網時,霍馬斯的黑色帕卡德轎車徑直碾過警戒線,輪胎擦著紅毯邊沿刹住,驚得一旁的記者們倒退三步。
福嶸指尖在陶嫣然披肩上多停了一瞬,轉身時已換上三分笑。霍馬斯杵著獅頭銀杖踏出座駕,蘇格蘭呢大衣領口彆著法國領事會頒發的“光影藝術”徽章,鷹隼般的目光刺破紅毯儘頭的琉璃燈陣:“福老板開業大吉,倒把我這老骨頭忘在霞飛路吃灰?”
福嶸攜陶嫣然迎上,笑意未達眼底:“霍老說笑,嶸光開業這等小事,怕擾您清靜。”
霍馬斯杖尖點地,打斷他的話,鋼製獅爪在紅毯勾出裂帛聲,“福老板這是介意霍某不請自來?”
他目光掃過那裂帛的紅毯,聲音無波瀾:“霍老肯賞光,蓬蓽生輝。”
這時龍芷柔正從一輛彆克車裡探出高跟鞋,人剛立在紅毯上,人群便嗡地炸開聲浪。所有徠卡相機同時轉向,膠片卷動聲如蠶食桑葉。
福嶸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淺弧,側身虛引:“霍老請。正好,謝您‘割愛’。”
隨著小六抬手擊掌三聲,穹頂十二盞膠片形狀的琉璃燈驟然大亮,將一列《緞麵人生》的巨幅海報映成流動的瀑布。海報上龍芷柔攥著褪色繡繃,眼角朱砂痣邊凝著淚,身後是齒輪咬合的紡織廠輪廓。
霍馬斯銀杖突然戳進海報右下角製片人署名欄:“年輕人燒錢玩票無妨,但不拜碼頭就泊岸,小心浪頭顛碎船隻。”他鷹目掃過福嶸身後正在調試的德國造有聲放映機,一字一頓:“當心到頭來一場空歡喜!”
福嶸搭上他手背重重握住,翡翠扳指在老人手背上碾出紅痕:“霍老當年搶青幫第一塊銀幕時,拜的哪座碼頭?”銀杖緩緩他的動作緩緩移開,“新船,隻認新航道。”
他擲開老人的手,“老膠卷過時了,上海灘的鏡頭也該換新焦距。”說著,俯身,指尖看似隨意地拂過對方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挑眉:“霍老忘了當年自己說過的話?“新船硬泊舊碼頭,萬兩銀錠也填不滿老龍的潭”…倒不如辟海另築霸王灘。”
侍者遞來香檳時,福嶸舉杯朝海關總署副稅務司的英籍官員示意,對方同樣對他舉杯回禮。氣泡在舌尖炸開之際,小六近身提醒:“少爺,喬治已調試話筒三次,隻等您上台致辭。”
他將酒杯擱回托盤,指腹扶正領結,對霍馬斯頷首:“失陪。”未等對方回應,便挽著陶嫣然走向主席台。
三十六盞追光燈在他踏上台階時齊亮,福嶸虛扶話筒朗聲道:“感謝各位商界巨擘、文化名流、影壇同仁撥冗蒞臨,共鑒嶸光影業新篇!”
他目光掃過全場,聲線透過擴音器傳遍影院:“嶸光影業新片《緞麵人生》將是新時代的宣告,它將打破默片的沉寂…”鎂光燈爆閃中,他側身優雅伸手,“…將由新晉影後龍小姐擔綱女主角!”
龍芷柔踩著高跟鞋上台,字字清晰地漫過全場:“有幸讓全上海聽見影界第一個音節,全賴福先生抬愛。”她掌心揚向身後海報,“在嶸光,每格膠片都能呼吸。”
話音一落,記者們的鏡頭立馬鎖死二人,快門按個不停。
這一刻,福嶸和龍芷柔就如同兩顆閃耀的新星,在宣告舊時代落幕得同時,以雷霆萬鈞之勢托舉起嶄新的光影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