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嶸的銀魅停在霞飛路的一棟小洋樓前,鐵藝大門後的牆壁、花架爬滿霄藤花。
蘇小喬蜷在藤架下的搖椅裡,鵝黃杭綢旗袍鬆鬆垮垮裹著身子,腳邊青瓷碟堆著吃剩的蟹粉酥。《晶報》頭版“嶸光影業開業轟動滬上”的標題格外醒目,她捏著裁紙刀,正小心沿著邊框比劃——這是要剪下來留作紀念的。
“又不穿鞋,小心著涼!”
春荼接過福嶸的風衣,施了禮便自覺退進屋,不打擾他們。
蘇小喬晃著腳丫坐直,故意將沾著酥皮的指尖往他西裝上蹭:“爺管得倒寬。”說著又往他懷裡鑽,指尖捏住他西裝翻領,“昨兒影院開業熱鬨吧?那麼多人捧著您,倒像全上海灘的星光都落在您西裝上了。”
福嶸任她蹭著自己,掌心落在她後腰上輕輕揉了揉——她總像隻沒骨頭的貓兒。低頭抽走她指間的報紙,瞥見頭版正是他和龍芷柔的並肩照。
“呀!”蘇小喬伸手要搶,卻見他忽然將那報紙揉成團,拋進霄藤花叢。
“這是開業頭版!”她慌忙跳下搖椅。
福嶸望著她蹲在花叢裡撿紙團的背影,像隻急於護食的小獸,不免覺得好笑。待她展開皺巴巴的報紙折回時,他伸手捏住她手腕,將人拽進懷裡,“留著這報紙做什麼?難不成要把我和旁人的合照裱起來?”
他再次抽走報紙拋在石桌上 “外灘“麗影照相館”最會捉人神韻,明早讓春荼替你挑身月白旗袍。”他唇角揚起極淺的笑,“拍張二十四英寸的銀鹽合照,我穿長衫,你簪支剛開的霄藤花,定會比這報紙上的影子鮮活百倍。”
蘇小喬眼尾掃過報紙上兩人的並肩照:“報上說龍小姐眼尾朱砂痣是‘海上明月’,這樣的美人站您身旁才般配。”
福嶸掌心托住她後頸,迫使她與自己對視:“明月?”他拇指摩挲著她唇峰,眸色深了幾分,“這世上能勾住我魂的,唯有你眼裡的光……等照片洗出來,便掛在床頭,省得你盯著張破報紙發呆。”
她突然輕聲問:“那…爺在我眼睛裡…瞧見什麼了?”
“瞧見…”他低頭咬著她耳垂:“瞧見個混世魔王,攪得我…沒一日安寧。”說著捉她手,按在自己心口。
蘇小喬渾身發燙,掙開,捶他胸口:“爺愈發沒正經了。”卻忍不住蜷起腳尖,像隻偷腥的貓兒般蜷進他懷裡。
他拈起瓷碟裡最後半塊蟹粉酥,嘗了一口,膩得齁,便塞她嘴裡,“你若想當女明星……”
話未說話,她就打斷:“聽說德善堂醫館招女學徒,我想去試試。”
他忽然笑出聲來,胸腔震動著傳到她身上,“你連算術都算不明白,現在倒想背《本草綱目》?”見她鼓了鼓腮幫子要反駁,又柔了聲音,“罷了,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明日我讓陳大夫送些醫書來,省得你整日窩在搖椅裡數落葉。”
蘇小喬環住他脖頸,忽然輕聲道:“懷安,你說……若有一日我真成了大夫,能治得了彆人的傷。”忽而狡黠一笑,虛點他胸膛,“可治得了你?”
“治得了。”福嶸低頭吻她發頂:“早就治得服服帖帖了。”
春荼在二樓推開琉璃窗,望著樓下糾纏的身影,兩人挨得那樣近,連說話的聲音都融在花香裡,分不清是蜜甜還是酒濃。她悄悄合上了窗,陽光正濃,照得鐵藝大門閃閃發亮,卻照不穿這小洋樓裡,兩個被時光偏愛的人,偷來的、帶著酥皮碎屑的清晨。
日頭越發滾燙,刺目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花枝也被曬得蔫蔫的,沒了早上的蓬勃勁。福嶸抬手輕拍蘇小喬的腰間,“進屋吧,彆中暑了。”
蘇小喬伸手拉住福嶸的胳膊,身子順勢掛了上去,嬌嗔道:“你背我。”
“胡鬨!”話雖這麼說,他還是順從地一隻手托住她的腿彎,另一隻手攥著她的手心。蘇小喬側臉貼在他背上,得意地晃著腳丫,像個得逞的孩子。
福嶸將蘇小喬輕放在羊皮沙發上,鵝黃綢緞隨著動作滑到大腿,露出白藕似的一截小腿。
他俯身時嗅到她發間花香,喉結動了動,順手抄起茶幾上的戲本。
“《殘燈燼》?”燙金封皮在他指尖轉了個圈,“倒不知我的小瓷兒喜歡吊嗓子。”
蘇小喬伸腳去勾他的馬甲,足尖在鉑金紐扣打著旋:“春荼昨兒新買的唱本,說是菊老板新排的苦情戲——前朝官家女給人做妾,等不到良人歸的故事。”說著,她忽地坐直身子就要去搶戲本,旗袍盤扣蹭開兩顆,露出潔白的鎖骨,“我倆就是隨意比劃著玩的……”
話音未落,福嶸已挨著她坐下。真皮沙發凹陷處肌膚相貼,他捏著戲本往她膝頭一攤:“唱兩句。”
“爺就會欺負人!”蘇小喬指尖戳著他胸口,眼波流轉間忽然清了清嗓子。她捏著絹帕虛搭在鬢邊,學著坤伶的做派甩了個水袖:“他教我,收餘恨,免癡心——〞
“且把癡魂拋向那殘燈碎!”福嶸突然接腔,扣住她手腕,鼻尖抵上她耳垂,“這剜心恨…十殿閻羅判無憑!九世輪回 也!難!平!”溫熱氣息染紅她耳廓,“沉縈那犟勁倒像在說你。”
蘇小喬掙了掙:“我才不犟…”尾音被吞進突如其來的吻裡。福嶸銜著她下唇輕輕撕咬,掌心磨過旗袍開衩處的肌膚,激起細細戰栗。
春荼捧著蓮子羹進來時,被眼前一幕驚摔了茶盤。青花瓷碗在波斯地毯上滾了兩圈,湯羹浸濕蘇小喬的繡鞋。她趕忙蹲下收拾殘片,睫毛顫得厲害。
“仔細手!”蘇小喬要起身,卻被福嶸按回懷裡。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她腰間軟肉,目光卻盯著春荼發白的指節:“去冠生園買幾包陳皮梅回來。”
待腳步聲消失在影壁處,蘇小喬忽然翻身跨坐在他腿上。旗袍擦過西裝褲,揪著他領帶湊近:“故意支開春荼是不是?
福嶸掐著她腰往懷裡帶,笑聲震得懷表鏈輕響:“我倒要看看,想學醫的人兒…”唇貼上她跳動的頸脈,“背不背得全《黃帝內經》。”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兩人身上投下斑斕光影。蘇小喬的珍珠耳墜晃啊晃,在沙發上映出星星點點的光。她忽然咬住他耳垂:“背不全…”手指靈巧地解開他馬甲扣子,“但治得了福老板的心疾。”
福嶸的手正探進旗袍後領時,她忽然旋身起身,發間霄藤花墜落,被福嶸淩空接住。他捏著花枝逼近,將她困於雙臂下:“躲什麼?”花苞掃過她鎖骨,指尖挑開珍珠紐扣。
蘇小喬仰頭咬住花骨朵,唇瓣擦過他手指:“拿本《黃帝內經》對著……”看到他眸色轉暗,她尾音化作輕笑,“望聞問切也可以……”
窗外黃包車的銅鈴聲,伴著屋內蕩起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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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上《沉縈小傳》及原創京劇《殘燈燼》(《小傳》、曲目及全部唱詞均為原創):
《沉縈小傳》
沉家敗落那日,也是潘沉兩家婚書作罷之日。潘少裘在雨裡跪了整夜,求父親留下沉縈。紅蓋頭終究落在尚書千金頭上。潘父允她做妾,條件是等留德三年,歸來再行禮。
沉縈在荒宅守著殘燈等到第七年的孟冬,始終沒等到潘少裘來接她。老仆送藥過來時,發現她青絲垂落,僵坐在臨窗藤椅上,膝頭攤著潘少裘留學前送她的《石頭記》,書頁正翻到“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那節,書頁隨著老仆的挪動,徹底脆成齏粉。
葬儀那日,姑蘇正飄起庚午年的第一場雪。沉縈至死不知,潘少裘歸國輪船失事的電報,與她咽氣的時辰隻差三刻鐘。
《殘燈燼》
[反二黃導板]
潘郎啊!你怎忍沉縈獨對殘燈照空帷!
[回龍腔慢三眼]
留不住合歡枕上鴛鴦戲,
斷不開青絲纏繞結發情。
摔不碎白玉階前同心墜,
剜不去石欄刻的並蒂梅!
【快三眼】
(白)潘郎你既負我——
唱)何必當年贈我這癡魂淚!
(哭頭)喂呀呀……
【垛板】
他教我收餘恨,免癡心,
且把癡魂拋向那殘燈碎!
[散板·雙翻高腔]
這剜心恨——
十殿閻羅判無憑!
九世輪回…
也!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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