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至,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籠罩著整座京城。
長夜本該寂靜。
此刻,卻被一種從大地深處傳來的詭異律動,提前喚醒。
那不是雷鳴。
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仿佛巨人心跳般的低沉轟響。
它沿著冰冷的青石板路,穿透厚重的坊牆,如無形的夢魘,鑽入每一個熟睡之人的骨髓深處。
咚……咚……咚……
大地在顫抖。
仿佛一頭被囚禁了萬年的遠古凶獸,掙脫了枷鎖,正邁開足以踏碎山河的步伐,向這座沉睡的帝國都城,步步逼近。
玄武門城樓之上。
新任執金吾王忠,雙手死死攥著冰冷的城垛,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慘白如骨。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此刻鐵青一片,眼神死死地盯著城外那片無垠的黑暗。
城樓上的守軍,稀稀拉拉,不足五百。
他們盔歪甲斜,手中的長矛甚至在微微發抖,眼神裡是即將大難臨頭的、最原始的恐懼。
這副模樣,任誰見了,都會斷定這是一群臨時拚湊,一觸即潰的烏合之眾。
然而。
若能洞悉人心,便會發現,在那看似恐懼的眼神最深處,卻隱藏著一絲被【天命加身】效果強行點燃的,近乎病態的狂熱。
他們的身體,遵循著生物的本能,在害怕。
他們的靈魂,卻在帝王意誌的加持下,無比渴望著為那位高居九天之上的君王,獻上自己的生命。
他們,是被命運選中的祭品。
是被君王磨礪出的,活著的刀刃。
終於。
在地平線與墨色天幕的交界處,一條細微的黑線,如墨滴入水般,悄然暈開。
黑線迅速變粗,拉長,蠕動。
最終,化作一片無邊無際的,由鋼鐵、烈馬與人頭組成的黑色怒潮!
三萬大軍!
數萬人的齊聲怒吼,彙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蒼穹的音波,狠狠撞在玄武門的城牆之上!
“清君側!”
“誅國賊!”
聲浪滾滾,震得城頭塵土簌簌而下。
叛軍主將趙屠,騎在一匹神駿的黑色戰馬之上,他滿臉橫肉,眼神中滿溢著暴虐與不屑。
他看著城樓上那番可笑的景象,不由得放聲大笑,聲音粗野而張狂。
“哈哈哈哈哈哈!”
“王忠!你這縮頭烏龜!這就是你金吾衛全部的家當了嗎?”
“連城門都不敢關嚴實,是等著你趙爺爺進去,好跪地投降嗎?!”
他身旁的一名副將,眼尖地看到了城門那虛掩的門洞,立刻諂媚道:“將軍神威蓋世!”
“京城禁軍聽到您的名號,就已經嚇得腿軟了!”
“這定是顧首輔的內應起了作用,他們這是要開門獻城啊!”
“哼!算他們識相!”
趙屠得意地摸了摸自己鋼針般的胡須,心中那份【災厄敕令】帶來的致命傲慢,已然膨脹到了極致。
他眼中所見,皆是勝利的征兆。
那稀疏的守軍,是他威名震懾下的土雞瓦狗。
那洞開的城門,是顧秉謙運籌帷幄的完美內應。
至於斥候回報中,那些關於“天策衛”、“巷道管製”的模糊信息,早已被他當成小皇帝色厲內荏的無能恐嚇,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甚至已經在心中構想著,如何在攻入皇宮後,將那個孱弱的年輕皇帝踩在腳下。
再順手將顧秉謙那個老匹夫也一同收拾了。
然後,自己便可裂土封王,甚至……黃袍加身!
“全軍聽令!”
趙屠猛地抽出腰間那柄能斬馬頭的重刃,刀鋒遙遙指向皇宮的方向,眼中爆發出貪婪至極的凶光。
“先鋒營,給老子第一個衝進去!”
“一鼓作氣,拿下承天門!”
“誰第一個衝進養心殿,朕……老子賞他黃金萬兩,官升三級!”
“殺——!”
一聲令下,三萬叛軍如同開閘的洪水,發出了震天的喊殺聲,朝著那座洞開的、仿佛通往天堂的城門,狂湧而去!
鐵蹄翻騰,煙塵滾滾。
三萬人的衝鋒,使得整座京城都在劇烈地搖晃。
他們衝進了玄武門。
衝上了那條筆直寬闊,直通皇宮的朱雀大街。
街道很長,很寬。
但對於三萬名被功勞衝昏了頭腦的士兵來說,卻又顯得無比狹窄。
騎兵、步兵、弓兵,所有兵種都混雜在一起,陣型被拉扯得不成樣子。
人擠著人,馬挨著馬,像一罐被塞得過滿的沙丁魚。
他們唯一的念頭,就是衝在最前麵,搶下那份天大的功勞。
他們以為,勝利唾手可得。
他們以為,京城已在腳下。
他們以為,自己是征服者。
殊不知,他們正一腳踏入,帝王親手為他們編織的、最華麗的死亡陷阱。
……
與此同時。
承天門的最高城樓之上。
何歲身著一襲玄色龍袍,憑欄而立,神情淡漠地俯瞰著下方那條湧動的黑色洪流。
凜冽的晨風,吹動著他寬大的袖袍,獵獵作響,宛如龍翼舒展。
在他身後,內侍總管小安子,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捧著一杯尚在冒著熱氣的參茶。
“嘖嘖,這幫演員還挺敬業,一個個爭先恐後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前麵發金子呢。”
何歲心中無聲吐槽,看著那股黑色的洪流已經儘數湧入了朱雀大街。
看著那三萬顆激動而貪婪的人頭,在他親手布置的墳場中,擁擠蠕動。
“點名完畢,全員到齊。那麼……”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弧度。
那弧度,像極了死神鐮刀的鋒刃。
他緩緩抬起手。
輕輕落下。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身後每一位傳令官的耳中。
“關門。”
“放狗。”
咚——!!!
一聲沉重到極致的巨響,猛然從叛軍的身後傳來!
那扇重達萬斤的玄武門,在數十名金吾衛力士的合力推動下,帶著無可阻擋的萬鈞之勢,轟然關閉!
門軸轉動的聲音,令人牙酸。
巨大的門栓,“哢嚓”一聲,死死落下。
這聲巨響,仿佛一道死亡的判決,狠狠砸在每一個叛軍的心頭。
衝在最前麵的士兵,茫然地回頭。
堵在最後麵的士兵,驚恐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斷絕了所有生路的城門。
一股名為“不安”的情緒,瞬間在擁擠的軍隊中,如瘟疫般開始蔓延。
“怎麼回事?!”
“為什麼關門了?!”
趙屠心中也是猛地一跳,一股濃烈的不祥預感,第一次從他心底升起。
但,為時已晚。
就在全軍陷入騷亂的下一刻。
“咻——!”
一支帶著淒厲破空聲的火箭,從朱雀大街旁一座三層酒樓的屋頂,衝天而起!
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炸開一團絢爛而妖異的火花。
那是,進攻的信號!
是奏響葬禮的第一個音符!
下一秒。
朱雀大街兩側,所有看似平靜的民居、商鋪、酒樓的屋頂之上,瓦片齊齊翻動!
唰!唰!唰!
無數道黑色的身影,如同從地獄中鑽出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
左側,是秦天和他麾下無數身著黑色勁裝,眼神冷酷如冰的天策衛!他們如同一道道冰冷的幽影,與昏暗的天光融為一體。
右側,是兩千名臂力最強,神情肅穆的金吾衛弓弩手!他們手中,早已張滿了弓,搭上了箭。
箭頭上,儘數纏著浸滿火油的麻布。
“放!”
秦天的聲音,冷得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如同九幽寒冰。
嗡——!!!
弓弦震動的聲音,彙聚成一片死亡的蜂鳴!
數千支火箭,拖著橘紅色的尾焰,如同一場倒卷的流星雨,從天而降!
它們的目標,不是擁擠的叛軍。
而是他們腳下,那片冰冷堅硬的青石板街道!
噗!噗!噗!
火箭落下,紮進石板的縫隙之中。
緊接著——
轟——!!!!!!
一股滔天的烈焰,毫無征兆地,從地麵上猛然竄起!
整條朱雀大街,在瞬間,變成了一條奔騰咆哮的火焰之河!
那些早已被工部侍郎連夜灌入街道下方溝壑,又滲透進每一寸地磚縫隙的猛火油,被徹底引燃!
空氣中,瞬間彌漫著焦臭與硫磺的氣味。
“啊——!!!”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響徹雲霄!
衝在最前方的數千名騎兵,連人帶馬,瞬間被烈火吞噬,化作一個個在火中掙紮扭動的焦炭!
戰馬的悲鳴,士兵的哀嚎,皮肉被燒焦的“滋啦”聲,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曲最殘酷,最血腥的地獄交響樂!
火焰形成了一道道無法逾越的牆壁,將三萬大軍,切割成十幾段互不相連的混亂區域。
還沒等他們從烈火的恐懼中反應過來。
第二輪打擊,接踵而至!
“射!”
屋頂之上,金吾衛的指揮官們,發出了冷酷的指令。
這一次,不再是火箭。
而是密不透風的,冰冷的,死亡的箭雨!
咻咻咻咻咻——!
無數的羽箭與弩矢,帶著尖銳的呼嘯,從高處,朝著下方那片擁擠不堪,動彈不得的人群,傾瀉而下!
這是一場根本不需要瞄準的射擊。
這是一場殘酷到極致的點名。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聲音,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
叛軍士兵們擠在一起,連轉身躲避的空間都沒有,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頭頂的“烏雲”落下,然後感覺到身體某處傳來一陣劇痛,意識便陷入永恒的黑暗。
鮮血,瞬間染紅了沒有被火焰覆蓋的街道。
屍體,一層疊著一層,幾乎要將狹窄的街道填滿。
一場本該是金戈鐵馬的攻城戰,在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裡,演變成了一場單方麵的,毫無懸念的……
屠殺!
“殺將!”
秦天看著下方的慘狀,眼神沒有半分波動,他一把扔掉手中的長弓,抽出背後的百煉橫刀,對著身後的天策衛精銳,下達了新的指令。
“三人一組,自由獵殺!”
“目標——所有舉旗的,穿甲的,騎馬的!”
“殺!”
密密麻麻的天策衛,如同無數矯健的獵鷹,從屋頂之上,一躍而下!
他們或借助繩索,或直接踩著樓宇的飛簷,精準地落入下方那些尚在混亂,卻未被大火波及的叛軍陣型之中。
噗!
秦天如同一顆黑色的隕石,重重砸落在一輛指揮戰車的旁邊,車上一名負責傳令的百夫長,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呼,一道冰冷的刀光,便已經從他的脖頸處,一閃而過。
一顆大好的人頭,衝天而起!
秦天看都未看那具噴血的屍體,身體一矮,躲過兩杆刺來的長矛,手中的橫刀順勢一劃。
“啊!”
兩名叛軍士兵捂著被割斷的腳筋,慘叫著倒地。
他身形如電,在混亂的人群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直撲不遠處一名正揮舞著令旗,試圖重整隊伍的千夫長!
整個戰場,都成了天策衛的獵場。
他們三人一組,背靠著背,組成一個個小型的殺戮機器。
他們的刀法,或許不如江湖高手那般精妙,但他們的每一次出手,都無比簡潔,無比致命!
插眼,封喉,刺心!
所有動作,都隻有一個目的——在最短的時間內,最高效地,殺死敵人!
叛軍的指揮係統,在他們這種專門針對將領的斬首戰術下,飛速地崩潰著。
“頂住!給老子頂住!”
趙屠目眥欲裂地看著眼前這幅人間煉獄般的景象,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中了一個狠毒到極致的,足以讓他萬劫不複的絕戶計!
“弓箭手!反擊!給老子往屋頂上射!”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
然而,他的命令,早已淹沒在震天的慘叫聲與烈火的爆鳴聲中。
少數反應過來的弓箭手,試圖朝著屋頂還擊,可他們擠在人堆裡,連拉開弓弦的空間都沒有,射出的箭矢軟弱無力,甚至都飛不上三丈高的屋頂。
而迎接他們的,卻是來自上方,又一輪精準而致命的箭雨。
絕望。
深入骨髓的絕望,籠罩了趙屠的全身。
他看著前方被烈火焚燒的先鋒。
看著後方被箭雨屠戮的後軍。
看著那些在人群中神出鬼沒,收割著他麾下將官性命的黑衣死神……
他知道,完了。
全完了。
他不是率領大軍來攻城的英雄。
他是一個親手將三萬條性命,送進屠宰場的……蠢貨。
他眼睜睜看著,那條他曾以為的康莊大道,變成了吞噬一切的無底深淵。
他看著自己的將士,在火焰和箭雨中化為灰燼。
看著他們眼神中的狂熱,被恐懼和絕望取代。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一股來自天命的惡意,正將他徹底拋棄。
而那個曾被他蔑視的年輕帝王,此刻正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像一個審判者,審判著他所有的狂妄與愚蠢。
這一刻,趙屠的傲慢,被徹底擊碎。
隻剩下,無儘的悔恨與冰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