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混著泥土咽下去,喉嚨裡像是堵了一把滾燙的砂礫。
火燒火燎的乾渴逼迫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楚。
李琰撐著地麵站起身,右臂傷口的抽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不能再等了。這片死寂的荒野,風裡都帶著吸乾活人水分的惡意。
他目光掃過身邊這幾個氣息奄奄的人。石頭靠著他,瘦小的身體微微發抖,眼神裡是純粹的、動物般的依賴和茫然。
趙六縮在不遠處,捂著剛才被捏痛的手腕,眼珠子亂轉,時不時偷偷瞥一眼李琰腰間的斷刀,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抱著死嬰的婦人蜷縮在角落,嗚咽變成了無聲的顫抖。角落裡的老者,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清。
都得走。留在這裡,隻有渴死,或者變成野狗的下一頓腐肉。
“走。”李琰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鑼刮擦。他拉起石頭,目光掃向其他人。
婦人沒動,眼神空洞地望著懷裡的繈褓。老者眼皮都沒抬一下。
隻有趙六,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不情願,卻又藏著對獨自留下的恐懼。
李琰不再管他們。他半拖半架著腳步虛浮的石頭,朝著遠離寒江、地勢似乎略高些的荒原深處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乾裂的土地上,揚起細小的、嗆人的灰塵。趙六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跟了上去,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像個幽靈。
地質勘探的本能在這片死寂中艱難地運轉。李琰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掃過龜裂的大地,掠過枯死的低矮灌木叢,辨識著那些葉片卷曲發黃、根係卻頑強紮入深處的野草。
他尋找著大地的皺褶,尋找著岩層可能斷裂的低窪處。風從北麵吹來,帶著更深的寒意和塵土。他看到遠處有一片山岩的模糊輪廓,岩壁下,似乎有一線比其他地方略深的、枯萎灌木稍顯茂密的陰影。
“那邊。”他朝著陰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聲音幾乎被乾渴扼殺。
路程並不遙遠,但在饑餓、乾渴和傷痛的多重折磨下,每一步都無比漫長。
石頭幾乎是被李琰拖著在走,沉重的喘息聲像是破風箱在拉扯。趙六在後麵深一腳淺一腳,時不時發出壓抑的抱怨和咳嗽。
終於靠近了那片嶙峋的灰褐色山岩。岩壁腳下,果然有一道狹窄的、被風化侵蝕的裂縫,像大地的一道醜陋傷疤。
裂縫底部,堆積著厚厚的枯枝敗葉和滑落的碎石。就在那堆腐葉碎石之下,有幾處濕潤的痕跡格外顯眼。
李琰鬆開石頭,讓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氣。他自己則踉蹌著撲到裂縫邊緣,不顧碎石硌破膝蓋的疼痛,用手奮力扒開覆蓋的枯葉和浮土。
一股帶著濃烈土腥和腐敗植物氣息的濕冷撲麵而來。
下麵,露出了一個淺窪。
渾濁。極其渾濁。
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泥湯。淺淺的一汪,顏色是令人絕望的灰褐色,裡麵浸泡著腐爛的草根、細小的蟲屍和一些看不清的黑色沉澱物,水麵還漂浮著一層細密的泡沫。
這就是裂縫深處滲出的一點可憐的饋贈,混合了岩層間隙的泥沙和腐殖質。它很小,大概隻夠一個臉盆的量。
這點渾濁泥湯的出現,卻像火星濺入了乾透的油鍋。
原本癱在遠處的趙六,眼睛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咕嚕,手腳並用地就朝水窪猛撲過來!
連靠在岩壁喘息、眼神麻木的石頭,也像是被什麼本能驅動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朝水窪方向傾了傾。絕望的死寂被撕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聲的、令人心悸的貪婪和瘋狂。
“滾開!”一聲低吼如同炸雷。
李琰猛地轉身,堵在水窪前。他渾身血汙泥濘,右臂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破爛的布條,臉上隻有一片冰冷的煞氣。他沒有拔刀,隻是那雙眼睛,死死釘在衝過來的趙六身上。
趙六衝勢戛然而止,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他臉上的貪婪瞬間凝固,變成一種混雜著恐懼和極度不甘的扭曲。他死死盯著那汪渾濁的泥湯,喉嚨劇烈吞咽著根本不存在的口水,腳步卻像生了根,不敢再往前挪一寸。
李琰的目光掃過趙六,掃過掙紮著想起身的石頭,掃過更遠處那個依舊抱著死嬰、眼神空洞的婦人,最後落在角落那個氣息奄奄的老者身上。
“排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每一個字都像砸在人心上,“每人!隻!一口!”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婦人身上,又艱難地補充了一句,像是在執行某種冰冷的程序:“婦人孩子…先。”
秩序。在這片徹底崩塌的煉獄邊緣,他用最原始的力量強行維係著一絲脆弱的秩序。
人群被這氣勢懾住。趙六不甘地退後半步,眼神怨毒地盯著水窪。石頭縮了回去,大口喘著氣。婦人似乎沒聽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絕望世界裡。
李琰不再看他們。他直接走到婦人身邊,蹲下身,聲音放低了些,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喂她。”他指向婦人懷裡那個早已僵硬的繈褓,又指了指老者的方向,“再去喂他。一人一口。”
婦人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茫然地看著李琰。李琰不再解釋,直接拿起婦人腳邊一個豁了口的、沾滿泥垢的粗陶破碗,走到水窪邊。他小心翼翼地避開表麵的泡沫和漂浮物,隻舀起底下相對渾濁但雜質少些的泥水。淺淺的小半碗。
他走回去,將破碗塞進婦人手裡,指著她的嘴,又指了指繈褓,重複道:“喂她。”聲音不容置疑。
婦人像是被觸動了某種麻木的神經,低下頭,看了看懷裡的嬰兒,又看了看手裡的破碗。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顫抖著端起碗,小心翼翼地湊近嬰兒青紫冰冷的嘴唇,倒了幾乎看不見的一點水進去。水沿著嬰兒凍僵的嘴角流下,滴在繈褓上。婦人茫然地看著,又把碗湊到自己嘴邊,小小心心地抿了一口。
李琰看著她咽下那口水,才起身走向老者。老者的嘴微微張開,李琰托起他的頭,同樣隻喂了小半口渾濁的泥水進去。
輪到石頭了。李琰舀起淺淺一層水,遞給他。石頭捧著破碗,像捧著稀世珍寶,貪婪地、幾乎把整張臉都埋進去,大口吞咽,嗆得直咳嗽。
趙六早已按捺不住,幾乎是撲到水窪邊。李琰冷冷地看著他。趙六被盯得渾身發毛,強忍著貪婪,學著石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點,大口喝下,眼睛死死盯著水窪裡迅速下降的水位。
水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見底了。渾濁的泥湯隻剩下淺淺一層,勉強蓋住坑底的黑色淤泥。
排到了最後一個人。一個女子。
之前一直蜷縮在稍遠處的陰影裡,李琰甚至沒太留意她。此刻她慢慢走上前來。和其他人一樣,衣衫破爛不堪,沾滿了泥汙和不明汙漬,勉強蔽體。
頭發乾枯板結,臉上也糊著厚厚的灰泥。但走近了,透過那層汙穢,隱約能分辨出一點清秀的五官輪廓。
最觸目的是她的嘴唇,乾裂得厲害,幾道深深的裂口滲著暗紅的血絲,凝結成褐色的痂。
她看著水窪底那一層薄得幾乎透明的泥湯,能看到坑底黑色的淤泥。那雙眼睛裡先是閃過一絲微弱的希望,緊接著是更深的絕望。
沒有哭喊,沒有哀求,甚至連一絲怨憤都看不到。隻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隻是伸出同樣乾裂、沾著泥汙的舌頭,極其緩慢地舔了一下自己流血的下唇。然後,默默地抱緊了自己懷裡一個同樣破舊、卻似乎被她保護得很好的小包裹。
李琰的目光落在她緊抱包裹的手臂上,又移到她乾裂滲血的嘴唇。那包裹不大,被她死死按在胸前最安全的位置,仿佛比命還重要。
水窪底隻剩下最後一點點濕潤的痕跡,連泥湯都算不上。
李琰沒說話。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那個破碗,碗底還剩著淺淺一層渾濁的水底子,是他強行克製住自己飲鴆止渴的欲望,為自己省下的最後一丁點活命水。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乾渴如同無數螞蟻在啃噬他的喉嚨。他自己的嘴唇也早已裂開,滲出血珠。
幾乎沒有猶豫,或者說那點猶豫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微不足道。他走上前,將自己破碗裡那最後一點點渾濁的、帶著泥沙的水底子,小心翼翼地倒進了女子手中那個同樣破了一半的粗陶碗裡。
叮。
微不可聞的水聲。
女子猛地抬起頭,那雙沉寂如死水的眼睛裡,瞬間掀起了巨大的波瀾。驚訝、茫然、難以置信,幾種情緒飛快地交織閃過。她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傷、血泥糊麵、眼神因疲憊而布滿血絲卻異常沉靜的青年,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碗裡那點珍貴得不可思議的渾濁液體。
沒有道謝。一個字也沒有。她隻是深深地看了李琰一眼,那雙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死灰深處頑強地閃了一下。然後,她端起碗,極其小口地、珍惜地抿了一點,含在嘴裡,仿佛要讓每一滴水都浸潤她乾枯的喉嚨。那眼神裡,終於燃起了一點極其微弱的、掙紮著不肯熄滅的求生火苗。葉七娘。
就在這時,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喜怪叫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米!是米!他娘的!老子找到米了!” 趙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從附近一片半人高的枯草叢裡蹦了出來,手裡高高舉著一個破破爛爛、沾滿汙泥的粗布小口袋。口袋癟癟的,但裡麵顯然裝著東西!他激動得渾身發抖,臉上的貪婪和狂喜扭曲在一起。
人群瞬間炸了!
剛剛因一點點泥水勉強壓下去的絕望和瘋狂,被這“米”字徹底引爆!連那個抱著死嬰的婦人都猛地抬起了頭,眼睛裡爆發出駭人的綠光!靠在岩壁上的石頭也掙紮著站起來,死死盯著那個袋子。那角落裡氣息奄奄的老者,喉嚨裡都發出了嗬嗬的抽氣聲。
食物!真正的、能活命的糧食!哪怕隻有半袋,哪怕已經發黴!
趙六緊緊抱著袋子,像是抱著自己的命根子,警惕地環視著瞬間圍上來的人群,尤其是那個抱著死嬰、一步步逼近的婦人。他尖叫道:“滾開!是老子的!老子找到的!誰搶老子跟他拚……” 話音戛然而止。
李琰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麵前。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一隻手伸了出來,攤開在他眼前。那隻手同樣肮臟,手掌上有被燧石割破的口子,手背上是搏鬥留下的青紫和擦傷。但那隻手異常穩定,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感。李琰的眼神比剛才分配水時更冷,像兩塊深冬的寒冰。
“充公。”兩個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商量餘地。
趙六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變成了豬肝色。他抱著米袋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憑…憑什麼!是老子找到的!”
他色厲內荏地喊了一句,但對上李琰那雙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睛,他後麵的話全部噎在了喉嚨裡。剛才手腕被捏碎的劇痛記憶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股從野狗口中殺出來的凶悍煞氣,讓他從骨頭縫裡感到發冷。
不甘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但他不敢。他連對視的勇氣都在那冰冷的注視下迅速瓦解。
抱著米袋的手臂劇烈顫抖著,最終還是像被抽掉了骨頭,慢慢地、極其不情願地,將那個沾滿汙泥的破口袋遞到了李琰攤開的手掌上。
李琰一把抓過袋子。入手很輕,裡麵的粟米大概隻有一小捧,而且隔著粗布都能摸到那種潮濕發粘的感覺,一股淡淡的黴味散發出來。聊勝於無。
他正要開口說分配的事,一直負責在稍高土坎上警戒的石頭突然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呼,聲音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
“煙!馬!好多人!拿著刀!”
所有人的動作瞬間停滯!
李琰猛地扭頭,順著石頭顫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地平線的儘頭,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下,一股濃密的煙塵如同翻滾的黃龍,正急速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席卷而來!煙塵之下,是影影綽綽、數量絕對不少的人影!人影在煙塵中晃動,動作狂亂,隱隱能看到金屬的反光——那是刀!是兵器!
一股比寒江屍臭更冰冷、更狂暴的殺伐之氣,即便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也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席卷了這片小小的避難角落!
“是潰兵!還是土匪?跑!”李琰的嘶吼瞬間撕裂死寂,帶著一種麵對天敵般的驚悸!
他幾乎是本能地,左手一把扯住離他最近的石頭那瘦弱的胳膊,右手則下意識地伸向旁邊剛剛喝過他一口水的葉七娘!死亡的黑影如同實質的巨網,轟然壓下!剛剛獲得一絲喘息的小小群體,瞬間被更大的、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慌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