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莊的陰影如同不散的陰雲,沉甸甸壓在殘寨上空。三天期限像懸在脖頸上的絞索,越收越緊。
寨牆內,胃袋空空的轟鳴聲從未停歇,新生的粟苗在寒風中顯得如此脆弱。死守不是辦法,必須主動出擊,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進山!打獵!”李琰的聲音斬釘截鐵,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砸響,“崔家的狗腿子不來則罷,敢來,也得讓他們知道咱們牙口夠硬!肚子也得填飽!”
狩獵小隊迅速組建。
核心是石頭——人形凶器,老梁——山林裡的老狐狸,外加兩個手腳麻利、眼神凶悍的漢子,一個叫王猛,一個叫劉三。
武器簡陋得可憐:削尖的硬木投矛人手一支,石頭額外拎著他那根沾過狼血的碗口粗重矛;趙六貢獻出了他上次下山偷偷摸摸換來的一張老舊柳木弓,弓身布滿裂紋,弓弦是搓揉過多次、勉強可用的獸筋。
白芷則默默拿出一個小皮囊,裡麵是幾支用堅硬的獸骨仔細打磨出箭簇、尾部黏著雜色鳥羽的骨箭。
“省著點用,趙六,你的箭法嘛…”老梁掂量著那幾支珍貴的骨箭,沒把後麵的話說完。
趙六訕訕地縮了縮脖子,他知道自己那三腳貓的箭術。
隊伍集結,在老梁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鑽入了寨後莽莽蒼蒼的山林。
寒意未退,林間彌漫著枯葉腐爛和陳年積雪的氣息。
“鼻子靈點!眼睛毒點!”
老梁壓低聲音,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像一頭歸巢的老狼,“找獸道!看腳印!大的看蹄印深淺、新舊,小的看糞便、啃過的樹皮!”
他指點著雪泥混雜的地麵上幾處模糊凹陷,“瞅見沒?鹿蹄子印子,新鮮的,往東北坡去了。石頭,王猛,你倆摸過去,動作輕!慢!”
他又蹲在一處灌木叢旁,指著幾段被啃噬過的嫩枝:“野兔子啃的,牙印細碎。劉三,跟我在這邊下套!用韌藤,活扣打這兒…陷坑?來不及挖了,看見那堆鬆軟的落葉沒?下麵可能是腐空的樹根洞,邊上插幾根尖樹枝,偽裝一下…”他手腳麻利地布置著陷阱,雖然工具簡陋,手法卻帶著老兵特有的實用和狠辣。
李琰則挑選了一處視野開闊的背風坡,示意趙六:“你,跟我在這貓著。”他指了指高坡,“氣沉住,弓拉開,彆急著放!等我號令,瞄最大的,嚇唬為主。”趙六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哆嗦著拉開那張嘎吱作響的老弓,骨箭顫巍巍地搭上弓弦。
時間在冰冷的等待中緩慢流逝。林子裡隻有風掠過樹梢的嗚咽和偶爾幾聲單調的鳥鳴。石頭和王猛像兩塊移動的岩石,在密林裡潛行,每一步都踩得極其小心。老梁和劉三則如同融入了枯葉堆,一動不動。
驟然!
一陣急促的騷動聲從東北坡那片密實的灌木叢後傳來!伴隨著一聲短促驚惶的嘶鳴!
是鹿!
石頭和王猛猛地撲出!灌木叢劇烈搖晃!
幾乎是同時,另一側老梁布置的落葉陷阱處,也傳來一聲驚慌的吱叫和撲騰聲!
“放!”李琰低喝!
趙六手一哆嗦,骨箭離弦!嗖的一聲,歪歪扭扭地射向半空,釘在十幾步外一棵老樹的樹乾上,尾羽兀自顫抖。
李琰沒管他,目光銳利地盯住東北坡。隻見石頭魁梧的身影猛地衝出灌木叢,手中那根沉重的投矛如同黑色閃電,帶著破風的銳嘯,狠狠紮向一道正欲竄逃的灰色影子!
噗嗤!
沉悶的入肉聲!伴隨著一聲淒厲的哀鳴!
野兔!一隻肥碩異常的山兔,被石頭的投矛精準地貫穿了後腿,死死釘在地上,四肢瘋狂地抽搐蹬踹!
另一邊,老梁和劉三也撲到落葉陷阱旁。陷阱裡的機關被觸發,一根堅韌的藤蔓套索死死勒住了一頭試圖掙紮的獵物——竟是一頭體型不小的成年野鹿!隻是這鹿的左前腿明顯受過舊傷,有些瘸,動作不夠靈活,才著了道!
“鹿!是鹿!還有兔子!”王猛驚喜的呼喊打破了林間的寂靜。
眾人圍攏過去,看著陷阱裡絕望掙紮的瘸腿公鹿和被釘在地上的肥碩山兔,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巨大的驚喜衝擊著每個人的神經!肉!大量的肉!這是支撐整個寨子活下去的珍貴希望!
狩獵隊如同凱旋的英雄,扛著沉重的收獲返回山寨。
沉重的瘸腿鹿被樹枝捆住四蹄,由石頭和王猛輪流扛著,山兔則被劉三拎在手裡,滴落的鮮血在冰冷的山路上留下斷續的紅點。
老梁雖然疲憊,但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趙六則跟在後麵,不時瞅瞅那張沒建功的老弓,又看看獵物,表情複雜。
夕陽熔金,給殘破的寨牆鍍上一層暖色。隊伍沒有直接回寨,而是在寨牆外不遠的小溪旁停下,處理獵物。
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但這血腥此刻卻帶著令人振奮的氣息。
溪水刺骨,漢子們卻毫不在意,用石刀和骨匕熟練地剝皮、開膛、分割骨肉。
石頭負責剁砍堅韌的鹿骨,沉重的劈砍聲在暮色中回蕩。篝火很快燃起,剝洗乾淨的鹿腿肉和整隻兔子被粗大的樹枝穿起,架在火焰上炙烤。
滋滋滋…
油脂滴落火中,爆起細小的火花。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油脂焦香和鬆枝清冽氣息的濃鬱肉香,隨著嫋嫋升騰的青煙,在山穀間彌漫開來。
這香氣如同甘霖般沁入心脾,瞬間驅散了多日來腹中的空虛感和山風的寒意。
寨牆上值守的趙六伸長脖子,貪婪地吸著鼻子,口水幾乎要流出來。
“真…真他娘的香啊…”王猛用袖子抹了把下巴上的油汗,眼睛死死盯著烤架上色澤逐漸變得金黃、油脂不斷沁出的鹿腿肉。
就在這令人沉醉的肉香飄散之時,寨牆上一直警惕張望的趙六臉色猛地一變,指著溪流對麵的密林邊緣,聲音帶著驚惶壓低:
“有人!林子裡!快看!”
所有人的神經瞬間繃緊!李琰和老梁幾乎同時抬頭,目光如鷹隼般射向趙六所指的方向!
隻見對麵密林的陰影邊緣,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過!動作快得驚人,隻留下一抹模糊的深色殘影,瞬間又隱沒在更深的樹影之後。
快!
太快了!
絕不是尋常山民!
不等眾人做出反應!
嗖——!
一道尖銳刺耳的破空之聲撕裂了暮色的寧靜!
一支羽箭!帶著淒厲的厲嘯,如同死神的召喚,從對麵密林的黑暗中激 射而出!目標並非篝火旁任何一人,而是精準無比地釘在篝火旁那棵支撐烤架的老鬆樹乾上!箭簇深深沒入粗糙的樹皮,尾羽劇烈地嗡嗡震顫!
箭杆筆直,尾羽修長,箭簇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寒光!絕非趙六那粗糙的骨箭可比!
“敵襲!”
石頭一聲怒吼,如同暴起的巨熊,瞬間抄起身邊那根倚著的沉重長矛,矛尖直指箭矢射來的方向!
王猛、劉三也猛地跳起,拔出腰間的石匕或攥緊削尖的木棍,緊張地環顧四周。老梁瘸著腿退後半步,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支還在顫抖的箭矢,喉結滾動。
李琰的手第一時間按在了腰間斷刀的刀柄上,身體微弓,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眼神銳利如冰,掃視著對麵危機四伏的黑暗山林。
篝火劈啪作響,烤肉的油脂滴落,發出更大的滋啦聲。誘人的香氣依舊彌漫,但此刻卻透著詭異的肅殺。
“肉烤糊了。”
一個清冷的女聲,如同山澗冰冷的溪流,突兀地打破了死寂的僵持。
隻見對麵密林的陰影裡,那道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來人穿著一身深青近黑的勁裝,多處破損,沾滿了暗紅的泥汙和枯草的碎屑,顯然經曆過長途跋涉和激烈的搏殺。身姿挺拔矯健,背負一張樣式古樸、弓身反曲流暢的長弓,箭壺斜挎腰間,裡麵寥寥幾支羽箭的箭簇閃著寒光。
腰間懸著一柄帶鞘短刀,刀柄磨損嚴重,透著滄桑。臉上同樣滿是塵土和汗漬混合的汙跡,卻遮掩不住下方清秀的輪廓線條,尤其那雙眼睛,在跳躍的篝火映照下,明亮得驚人,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銳利審視,以及一絲深藏其中的、難以掩飾的疲憊。
她無視了所有對準她的簡陋武器和充滿敵意的目光,步伐從容,徑直走向跳躍的篝火。目光甚至沒有在嚴陣以待的李琰等人身上過多停留,仿佛他們隻是幾塊路邊的石頭。
她在篝火旁停下,目光落在烤架上那塊油脂最多、邊緣已然有些焦黑的鹿後腿肉上。沒有絲毫猶豫,她伸出手——那手同樣沾滿汙垢,手指卻修長有力——直接拔下串肉的粗樹枝,也不嫌燙,湊到嘴邊,對著那烤得滋滋冒油、邊緣微焦的肉塊,張口就咬了一大塊下來!
滾燙的油脂順著她嘴角流下,她也毫不在意,隻是快速咀嚼了幾下,喉嚨滾動,咽了下去。那雙明亮的眸子,這才終於抬起,越過篝火跳動的火焰,筆直地、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意味,落在李琰那張沾滿汗水泥汙、卻冰冷如鐵的臉上。
“味道還行。”
她舔了舔嘴角的油漬,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天氣,眼神卻銳利如刀鋒,“聽說這窮山惡水裡,冒出個流民頭子,帶著一幫子老弱病殘,倒是硬氣,愣是讓崔家那幾條隻會吠的狗腿子吃了癟?”
她微微歪了歪頭,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幾分玩味和不易察覺的探究,“嘖…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