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點著了煤油燈,在發財腿上按了一下,很快就出現一個深坑,過了半天都沒起來,她知道這腿已經腫得很厲害了,但沒敢如實告訴發財,隻是說:“是有點腫,彆去工地了,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再說。”
“是的,我已請假了,好了以後再去。”發財怕妻子擔心,不想把實情告訴她。
彩雲何嘗不是這樣,她明明知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道理,但她還是故作鎮靜,極力掩蓋內心的憂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難以想象沒有發財的日子怎麼過,她覺得這個家不能沒有他,所以每次打飯回來,總是讓發財先吃,希望發財的浮腫能順利消退,儘快恢複健康。
可發財總是說自己整天躺著不活動,沒有餓的感覺,每次隻吃半碗就不吃了,無論彩雲怎麼勸,發財還是堅持這樣。
玉強和玉蘭知道父親病了,儘管饑餓難忍,但他們還是希望父親能多吃點。因為玉翠去世已經讓他們深感內疚,他們不願讓這種事在父親身上重演,隻有玉軍這個小家夥,每次吃完後,看到彆人碗裡還有飯,就過去搶,所以彩雲每次都是最後分給他。
玉軍餓了,就跑到父親床前喊:“爸爸,山芋乾!”
發財跟他說:“兒子,過兩天爸爸帶你到工地食堂去吃山芋乾,好嗎?”發財剛說完,就感到後悔,他覺得不應該跟兒子撒謊。
“好!”玉軍開心地笑了。
沒幾天,彩雲發現發財的臉部和肚子也出現浮腫,她慌了,不知所措,發福兩口子都在工地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沒辦法,她隻好去找王紅兵。
“王隊長,發財全身浮腫,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彩雲向王紅兵求救。
“浮腫也不是他一個人,我有什麼辦法?”王紅兵冷冰冰地說。
彩雲走後,王紅兵瞪著眼望著她,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呸!讓我救他,做夢!”
中午彩雲去食堂打飯回來,盛了一碗遞給發財:“食堂的山芋乾沒了,新來的救濟糧改成了豆餅,食堂把豆餅砸碎後放在秸稈粉裡煮成稀飯,你先嘗嘗。” 發財隻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玉強剛喝了一口就皺著眉頭張著嘴問母親:“媽,這稀飯怎麼嗆嗓子?”
“這是豆餅做的,有點發黴了,湊合著吃吧。”
“媽,這稀飯上麵怎麼還飄著稻草?”玉蘭不解地問。
“這稻草可是好東西,它是大豆榨油時包油料用的,油料裡的油被榨乾後,剩下的渣子和包油料的稻草壓在一起,就叫豆餅,所以,這稻草是救命稻草,裡麵含有許多油水。”
午飯後,彩雲又去大隊部找楊書記,還是沒找到,據說近期找他的人很多,都是為了糧食。
彩雲不甘心,又到楊書記家中找他,家人說,他最近一直在幾個水利工地來回跑,具體在哪個工地不清楚。
彩雲回來時,看見三個孩子都靠在牆上閉著眼睛曬太陽,玉軍也沒了往日的精神。
她推開房門後發現發財躺在地上,彩雲驚慌地喊:“發財,你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摔下來了。”發財有氣無力地說。
彩雲趕緊過來把他扶上床。
“彩雲,我快不行了,你捎信讓發福回來一趟。”
“彆瞎說,我正在找大隊楊書記,請他給你批點糧食。”
“彆找了,我們跟他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他不可能給我們批糧食。”
“每次給你盛飯你總是吃幾口就不吃了,我怎麼勸你都不聽,究竟為什麼?”
“全家的飯我一個人吃了也吃不飽,多吃幾口少吃幾口都一樣,可孩子們多吃幾口就不一樣了。”
彩雲聽了,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哽咽著說:“你都這樣了,彆老想著孩子,他們幾個都挺好,你不用擔心。”
“我們結婚十年了,我一直盼望有一天能讓你過上好日子,現在看來落空了。
“日子雖然苦了點,但你對我挺好,我覺得很幸福。”
“我的脾氣不好,給你惹了好多事,請你原諒!”
“我們是夫妻,應該同甘苦共患難!”
“我和秀霞是清白的,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我相信你!”
“我走了以後,希望你能親手把這三個孩子撫養成人!”
“你彆胡思亂想,你的身體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的身體我清楚,就這兩天的事,我走了以後,你就帶孩子去江蘇逃荒,聽說那邊有飯吃。”
彩雲抓住發財的手說“發財,你不能扔下我們娘兒幾個不管,你要打起精神來,我們一起攜手闖過這個難關!”
“發福怎麼還沒回來?”
“我已經讓人捎信去了,估計很快就回來。”
“我可能等不及了,你轉告他,就說大哥對不起他,請他原諒,以後有事你多找發福商量。”
“你一定要挺住,等發福回來也許有辦法。”
發財看樣子是累了,閉上眼睛沒再說話。
第二天上午,彩雲又到大隊部找楊書記,正好看到他從大隊部出來,彩雲上前請他過來看看發財,他說要到公社開會沒時間,彩雲抓住楊書記不撒手,他沒辦法,隻好隨彩雲一起過來看看發財。
楊書記過來後,安慰發財幾句就要走,彩雲求他給發財批點糧食,他說那是公社的糧食,他無權批,彩雲知道他能批,跪下抱住他的腿,請求他批糧救人。
楊書記使勁掰開彩雲的手,推開彩雲走了。
一九六零年一月十二日下午,彩雲聽到發財斷斷續續的喊聲:“彩雲,彩……雲……”
彩雲知道發財不行了,趕緊過來握住發財的手,貼在發財耳邊問:“發財,我在,你想說什麼?”
“我要……走了,你能不能……答應答應我一件事?”發財的聲音很微弱。
“什麼事?你說。”
“我把……三個孩子……交給……你了,你能不能……答應我……親手……把他們……撫養成人!”發財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親手把他們撫養成人!”
“我走了……彆讓人……知道……打給……孩子們……吃”
“我知道了。”
“彩……雲,我……”說完,發財的手慢慢地鬆開了,撇下自己的妻兒,撒手人寰,三十六歲的他就這樣匆匆忙忙地走完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玉強,玉蘭,快過來!,你爸走了!”彩雲把幾個孩子喊進來。
玉強和玉蘭哭著喊著:“爸,您怎麼了?您不要我們了?” 發財再也聽不見孩子們的呼叫聲。
“彆哭,你爸說了,不能讓彆人知道他沒了,可以繼續把他那份飯打回來給你們吃,你們聽明白了嗎?”
玉強和玉蘭止住了哭泣,流著淚點了點頭,和母親一起給父親穿上了衣服。
二歲的玉軍走過來,拉著父親的手說:“爸爸,山芋乾。”
“兒子,彆喊了,你爸爸睡著了,他聽不見。”彩雲含著淚跟玉軍說。
彩雲把玉軍抱起來,安慰玉軍說:“媽以後讓你吃到比山芋乾更好吃的東西。”
村裡沒人知道發財走了,食堂打飯還有他一份,讓孩子們每頓都可以多吃一口。
大約十天後,王紅兵可能有所察覺,借口來看發財,發現他已經走了,當即通知食堂停止打飯。
彩雲趕緊托人捎口信,讓發福儘快回來,商量發財安葬問題。
彩雲找來一些高粱秸稈,搓了一些稻草繩,給發財編了一個席子,和玉強、玉蘭一起把發財從床上移下來,放到席子上。
直到晚上九點多,發福急匆匆地進來:“大哥,你怎麼了?”
“你來晚了,你哥早就走了。”彩雲把真實情況全部告訴了他。
發福看見躺在地上的哥哥,當即淚如雨下,跪下抱住發財:“大哥,你為什麼說走就走了,為什麼不等我?”
“你哥走之前一直都在念叨你,問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我是晚上到食堂吃飯時,才得知你給我捎信的事,不知我哥給我留話了沒有?”
“他讓我轉告你,說他對不起你,請你原諒,還說讓我以後有事多找你商量。”
“大哥,弟弟不怪你!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嫂子和幾個孩子的,你安息吧!”
“我用高粱稈編了一個席子,給你大哥安葬用。”
“這年頭也隻能這樣,我哥會理解的。”
發福把從工地上帶回來的稀飯遞給彩雲:“我和慶英的晚飯都沒吃,想留給我哥吃,可是晚了,你們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