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衛很快將“胡府案”傳給身在外城的掌案趙天祿及祭年司其餘七處的主官。
收到消息,他們半刻不敢耽擱,快馬回了銀都城。
祭年司坐落在銀都城的正中央,黑色磚塊壘出九尺高的圍牆,圍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院外橫平豎直的四條寬闊馬路,直指城門,將銀都城規規整整地分割為東南西北四城。
而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四條路,則相對窄一些,斜著穿過四城,俯瞰下去,像是一個方框裡麵寫著一個“米”字。
院內通體漆黑色的“五重樓”高十餘丈,巍巍然矗立其中,遠遠看去如一頭巨獸,氣勢逼人。
內依八卦中“乾、兌、離、震、巽、坎、艮、坤”八種卦象,分設八處,每處分工各不相同。
此時,“乾字處”議事堂內,氣氛凝重。
巨大的沙盤上插著代表荒土與銀都城的標記。
蘇錦年站在沙盤前,眼神銳利,言簡意賅地將前幾日荒土狼妖的遭遇複述一遍。
異常追蹤的狼群、沿途慘死的獵妖人、身份不明的外城人,悍不畏死的狼群圍攻、狼王的恐怖戰力、郭洪橋的犧牲、以及最後那個外城人在地上刻下的符號。
唐成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拓印在燒焦狼皮上的圖案鋪開在中央長案上。
“這便是那死者臨終所留,拓印在此”。
扭曲的方框內,一個觸目驚心的“妖”字,如同烙印般刻在粗糙的皮麵上,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蘇錦年指著圖案,聲音沉冷。
“弟子以為,此符號絕非尋常詛咒或怨恨;狼群行為異常,似有目標;這外城人被妖物追殺千裡,臨終執念便是此物,其中必有深意!”
廳內一片寂靜,隻剩窗外聒噪的蟬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詭異的符號上。
“方框……妖……”
坤字主官吳岩,一個精瘦陰沉的老者,第一個湊近仔細端詳,枯瘦的手指在符號上方虛劃。
“筆劃深嵌入骨,力道極大,帶著強烈的怨憤與……警示之意,絕非瘋癲之人所為。”
“警示?警示什麼?”
震字雷猛是個粗豪漢子,眉頭早已擰成了疙瘩。
“警示有妖?廢話!荒土哪天沒妖?值得他死前費這勁?”
“非也。”
坎字夏淼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鏡片,鏡片後的目光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諸位請看,此‘妖’字非是獨立,而是被‘框’在其中。這‘方框’是重點,它像什麼?”
他環視眾人,又開口道。
“像不像……一座城池?四四方方的銀都城?”
此言一出,廳內溫度仿佛驟降。
“夏大人的意思是……”巽字荼玨撚著山羊須,眼神變得銳利。“這符號意指‘城中有妖’?”
“荒謬!”
乾字主官燕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
他體型肥碩,滿麵油光,此刻卻因激動而漲得通紅,黃豆大小的眼睛死死瞪著夏淼和蘇錦年。
“簡直是一派胡言!危言聳聽!我乾字執掌降神珠十五年!國之神器,煌煌天威,萬邪辟易!結界之內,絕無妖物存身之地!這是鐵律!是朝廷昭告天下的根基!這符號,要麼是那老兒嚇瘋了胡畫,要麼就是……”
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蘇錦年。
“就是某些人除妖不利,想用這聳人聽聞的玩意兒來推卸責任!”
“燕大人!”
蘇錦年猛地踏前一步,眼神卻如寒冰。
“荒土一戰,加上我離字郭洪橋!九條人命!狼王拚死也要將那外城人滅口!你告訴我這是推卸責任?我蘇錦年行事莽撞是實,但從不屑於諉過他人!近幾日所發生之事,撲朔迷離,但所有的事情都這符號有關!難道胡府案,還不足以說明……”
“城中有妖”四個字呼之欲出、
“夠了!”
趙天祿沉聲喝道,打斷了蘇錦年即將出口的話。
他端坐主位,麵色凝重如水。
“胡府之事尚未定論,不可與妖胡亂牽扯,至於此符號……”
他看向案上的狼皮拓印,沉默片刻。
“夏淼所言,確是一種解讀,方框如城,妖在其中;但燕池所言亦是根本,降神珠結界乃國之重器,其威能不容置疑”。
“那該如何解釋……”
荼玨接口。
“狼群異常追殺一人?那狼王拚死也要滅口?這絕非荒土妖物尋常習性!且那外城人身份成謎,此符號是他最後所留,必有緣由!我等豈能因‘鐵律’便閉目塞聽?萬一……我是說萬一……降神珠結界有我等未知之漏洞……”
“漏洞?”
燕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
“荼玨!你是在質疑我乾字失職?是在質疑降神珠?你可知此等言論傳出,會引發何等恐慌?動搖的是國本!我看你是被那些妖言惑眾了!”
“燕大人稍安勿躁!”
夏淼立刻打圓場,但語氣依舊冷靜。
“荼大人隻是提出可能性,茲事體大,謹慎為上;此符號之含義,或許並非隻有一解;譬如,這‘方框’是否可指代某處特定的、被妖物占據或汙染之地?比如一個被妖化的村莊,或一處古戰場遺跡?那老人或許是自那裡逃出?”
“還有……”一直沉默的坤字吳岩沙啞開口,指著符號。
“你們看這‘妖’字最後一筆,拖拽極長,幾乎撕裂了框壁……這不像書寫,倒像……掙紮欲出?”
“掙紮欲出?”雷猛不解。“老吳,彆打啞謎!”
吳岩抬起渾濁的眼睛,緩緩道。
“老朽在坤字翻閱過無數前朝秘檔,曾有野史稗官記載,前朝初年,曾有邪修欲行逆天之舉,設‘困妖監’之陣,妄圖囚禁大妖為己用,結果卻被反噬……這符號,倒與之有幾分……形似……”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吳老!”夏淼眉頭緊鎖。“野史稗官,不足為信!更不可與當下之事關聯!”
“困妖監……”
荼玨卻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看向那符號的眼神多了幾分驚疑。
“夠了!”
燕池再次咆哮,肥碩的身軀氣得發抖。
“又是城中有妖,又是困妖監!越說越離譜!我看這根本不是什麼線索,就是那老瘋子臨死前的鬼畫符!還有這胡府慘案,分明是朝堂傾軋,監夢司黎一的手筆,與妖何乾?蘇錦年,你休要再妖言惑眾,轉移視線!當務之急是查清胡府真相,給朝廷一個交代!讓祭年司跳出梟衛挖的火坑,而不是在這裡討論什麼鬼畫符!”
“你!”
蘇錦年怒極,手按上了劍柄,眼中怒火幾乎要噴出來。
“燕池!你才是閉目塞聽!枉顧同僚性命!若真有妖潛伏城中,後果你擔得起嗎?”
“我擔不起?你一個衝動妄為、惹下大禍的黃毛丫頭就擔得起?我看你是被城中百姓的聲聲讚揚衝昏了頭!”
燕池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譏。
廳內瞬間劍拔弩張!離字與乾字針鋒相對,坎字試圖調和,巽、坤陷入沉思,震字茫然,兌字主官金不換則一直閉目養神,仿佛置身事外。
“都住口!”
趙天祿的聲音如同悶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壓下了所有爭吵。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停留在案上那猙獰的“方框妖”符號上,眼神複雜難明。
“今日所議兩事,其一狼皮圖案……來曆存疑,含義不明;為免擾亂視聽,徒生事端,列為甲級絕密,由坤字封存入庫,相關人等,不得妄議,更不得外傳”。
趙天祿頓了頓。
“其二,胡府慘案!乃心腹大患!此案轉交坎字主辦,巽字協助,務必於十日之內,查明真相!給朝中和百姓一個交代。但是要記住,此案與妖無關!此乃定論!不可更改!卷宗整理也按‘人禍’方向準備”。
“人禍?”蘇錦年心頭一沉,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這可是關乎十五城百姓的安危,怎能如此草率,妄下與妖無關的定論呢?”
趙天祿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蘇錦年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凝重。
“離字眾人除妖負傷,安心修養,接下來就不用參與這些案件了”。
“我……”
“怎麼著?你還不服啊?”
燕池快步走到蘇錦年身邊。
“那不如你去挨家挨戶的告訴這城中百姓,胡府案,乃妖所為,城中亦有妖之所在?”
說完便一甩袖子離開了議事堂。
其餘人也沒再說話,紛紛起身離開,草草結束。
蘇錦年低著頭孤零零地杵在沙盤前。
唐成緩緩走到她身邊耳語。
“你是不是沒明白掌案大人的意思啊”。
聞聽此言,蘇錦年才抬起頭來,有些懵,顯然她確實沒明白。
“今日所議兩事,掌案大人就隻有一個態度,不讓‘城中有妖’這四個字坐實!你也看到了,剛剛隻是簡單地提出這四個字的‘顧慮’,還沒深入探討,幾位主官就已經坐不住了,若是真大張旗鼓地讓你按‘城中有妖’去查這兩件事而,他們不但不會幫你,還會千方百計地阻撓你!”
“為何啊?”
蘇錦年的聲音很高,其中充滿不解,除妖難道不是好事兒嗎?不幫忙也就算了,怎會阻撓呢?
“因為你若真的查出‘城中有妖’,祭年司所有人都要被問罪!朝廷會失去民心!城中會一片大亂!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所以,狼皮圖案,隻能是含義不明,胡府大案,也隻能是‘人禍’,隻有這樣的結果,朝中才好交代,城中才會安寧,祭年司的幾位大人才不會被問責”。
她還是不解,深吸了一口氣。
“那……真相呢?”
“他們自然會齊心協力打造一個真相出來,一個所有人都滿意的‘真相’!”
聽到這,她好像明白了。
“所以……在他們的心裡,就隻有自己”。
“可能也有百姓,但中間隔著數不清的算計”。
蘇錦年一聽這話就急了。
“身在其位不謀其政也就罷了,居然因為害怕問罪,而掩蓋甚至捏造真相?那可是關係到數百萬人的性命,與禽獸何異啊”。
“蘇錦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隻為百姓著想的”。
蘇錦年突然沉默了,眼中的光也漸漸消失了,背緩緩彎了下去,伏在桌上,話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所以……師父也和他們是一樣的……”
唐成搖搖頭。
“應該說,掌案大人隻能‘選擇’和他們一樣”。
蘇錦年抬起頭仰望著唐成。
“這又是為何啊?”
“因為隻有掌案大人站在他們那邊,你才真算得上是‘孤立無援’,也隻有這樣,才無人在意你會做什麼,他們會認為,你一個人在銀都城這個泥潭裡,撲騰不出任何水花來,自然也不會有人來阻撓你查案”。
唐成頓了頓,又繼續說道。
“換句話說,掌案大人是相信你,隻憑自己的力量也能查明真相!這就是掌案大人的意思”。
蘇錦年緩緩地直起腰來,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唐成,一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苦笑兩聲後出了門去。
趙天祿在房中等她很久了。
“來啦?”
蘇錦年沒說話,點點頭。
“跟你說明白了?”
顯然趙天祿知道唐成能明白他的用意,不然他也不會把唐成安排在蘇錦年身邊。
蘇錦年又是沒說話,點點頭。
“那就開始鬨吧!趕緊!把這出兒戲給他們唱完了,然後滾蛋,去把‘真相’給我查明白!記住了,我要的不是結果,是真相!”
趙天祿惡狠狠地強調了“真相”兩個字。
蘇錦年還是沒說話,點點頭。
二人沉默良久。
“鬨啊?”趙天祿指了指屋外。“那都等著聽我罵你一頓呢!平常跟我鬨得那麼歡,怎麼這關鍵時刻又沒動靜了?”
蘇錦年依然沒說話,走到趙天祿麵前,抱住了他。
趙天祿一下愣住了,隨後笑了笑,剛要伸手抱住愛徒,卻被一把推開。
隨即就是一通臭罵,言辭之犀利,態度之惡劣,語氣之狂妄,聞所未聞,隨即奪門而出,氣勢之恐怖,嚇得門口偷聽的人幾乎不敢呼吸,直到看她走遠,才長舒一口氣。
沒想到她在樓梯處轉個彎,又氣勢洶洶地回來了,嚇得幾人剛吐了一半的氣又瞬間吸回嗓子裡。
這位大姐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壞,剛發了這麼大的火,又折回來,他們是真害怕她衝著自己來。
好在沒有,蘇錦年又踹門進了趙天祿屋裡。
趙天祿剛坐到椅子上,看到蘇錦年進來,趕忙起身。
“怎麼‘又’來啦?”
蘇錦年做賊一樣跑到趙天祿身邊,悄悄地問。
“我想起個事兒來,昨日你為何突然派人把那胡潤放走啊?”
趙天祿很驚訝,悄悄地回。
“啊?我派人放的?怎麼可能啊?我是今早回了祭年司才知道你抓了這麼個人的啊?”
蘇錦年也很驚訝,悄悄地又問。
“啊?那不對啊?牢房的看守都說了,將他帶走那人手裡拿著你的掌案玉牌,而且他們細細查驗過了,那玉牌是真的啊?”
趙天祿更驚訝,悄悄地又回。
“啊?可我那玉牌三年前就摔斷了啊?還是你生氣的時候摔的,為此咱倆還被罰了奉銀”。
蘇錦年倒吸一口涼氣,想起來了。
“對啊!誒,不對啊!那是誰來放的人啊?”
趙天祿猛吸一口氣,聲音已經是悄悄裡的最大聲了。
“你去查啊!我等你來告訴我呢!你要查的不就是這些嗎?”
蘇錦年恍然大悟,使勁地點點頭。
“對!對!對!”
雖然沒有聲音,但這三個“對”字鏗鏘有力。
說著就要出門,到了門口“又”返回來,拿起桌上的花瓶。
“演戲得逼真!”
“那不行,那可是……”
“啪!”的一聲。
“我的心…肝…寶…貝…兒……”
花瓶粉碎,隨之粉碎的還有趙天祿的心。
“趙天祿,你記住了!從今往後,我們的師徒情分,就像這花瓶一樣,碎了!”
“真的碎了!”
趙天祿跪在地上捧起花瓶的碎渣,簡直要哭出來了。
“你給我滾!滾出去!滾出祭年司!永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蘇錦年走出五重樓,小聲嘀咕了一句。
“不愧是師父,演的還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