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芸司遙都沒再見過白銀嶸。
她在寨子裡,能說話的隻有阿朵,阿朵對把她送去花轎這事還有些愧疚,道:“族長婆婆要我,去找你,我沒辦法。”
芸司遙道:“沒事,反正我也沒損失什麼。”
阿朵問道:“你腿上的銀蛇紋身,是不是擦不掉了?”
芸司遙一愣。
她前幾天洗澡的時候還嘗試把這個搓掉,結果根本沒用,那銀蛇被水一沁,反而更加鮮活,跟真的蛇一樣。
阿朵:“這是伴侶契,因為巴代雄,他的蠱蟲是,銀蛇和蝴蝶。所以你腿上畫的,也是銀蛇。”
“伴侶契?”
阿朵點頭,“隻有巴代雄認定的伴侶,才會畫上這個。”
芸司遙皺了下眉。
阿朵觀察著她的臉色,突然開口,“你很介意這個嗎?”
芸司遙眉頭一鬆,“沒有,就是覺得腿上有這個銀蛇畫,以後穿衣服都不太方便。”
阿朵道:“這個你不用擔心,巴代雄是可以,把這個畫隱藏掉的,隻有情緒起伏過大,才會出現。”
情緒起伏過大才會出現?
芸司遙看了看小腿上的伴侶契,想起自己很久都沒看見白銀嶸了,便道:“他這幾天去哪兒了,怎麼連人影都沒看到?”
阿朵支支吾吾,“他……他……”
芸司遙:“到底怎麼了?”
阿朵道:“巴代雄違反了規定,將外人放出寨子,按照規矩,是要受鞭刑的。”
“鞭刑?”
阿朵點頭,“族長和長老們決定在今天,當著寨民們的麵,行刑,一共二十鞭,他是祭司,刑罰會,翻倍。”
芸司遙一怔,隨即道:“在哪裡行刑?”
“墟場。”阿朵又道:“我可以,帶你去。”
兩人從吊腳樓出來。
芸司遙讓他把封德海他們放走其實是有私心的。如果他們全死在生寨,或者被蠱蟲寄生成傻子,她出去的概率會無限縮小。
她和封德海約定了離開的最後時限,七天,如果七天後她沒聯係他們,封德海就會報警,帶著人強行上山。
“……”
當天下午,墟場此時已經圍滿了苗人。
阿朵帶著芸司遙找了處人少的地方,幾個身材高大的苗人手持黑色長鞭站在高台之上。
穿著族長服的男人緩緩走了上去。
芸司遙發現這人竟不是之前那個杵著拐杖的塔莎拉。
阿朵在一邊解釋道:“塔莎拉族長因為身體不適,自願卸下了族長職位,這是我們的新族長,梁圖索。”
梁圖索很年輕,看上去隻有二三十的樣子。
他招了招手,執著鞭子的苗人便走上了高台。
白銀嶸背對著她站著。
他脫去了上衣,露出精壯有力的肌肉曲線,長而卷的發高高束起,滿身漂亮銀飾全都取了下來。
族長抬高聲音,向眾人揚聲說了些什麼,芸司遙猜測應該是在念他的罪行,因為寨民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執著鞭子的苗人有些緊張,視線也不斷往左右兩邊看。
梁圖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壓低聲音,「祭司大人正看著你,伽多,你放心打,不要讓他失望。」
伽多握緊了鞭子。
待族長一聲命令,他咬緊牙關,鞭子高高揮下。
“啪!”
白銀嶸悶哼一聲。
第一鞭撕裂肩胛骨處的肉,暗紅血珠順著肌肉皮膚的溝壑蜿蜒而下。
伽多咽了下口水,手抖了一下,胳膊顫得不像話。
「還……還繼續打嗎?」
白銀嶸冷冷抬起眼,嘴唇翁動,無聲的說了兩個字。
【繼續。】
伽多頭皮一緊,連忙揚起胳膊,揮舞了下一鞭。
“啪!”
第二鞭落在胸口腹部,鞭身上的倒鉤硬生生在他腹部剜下一塊肉!
“啪!”
鮮血飛濺而下,點點血珠落在木台。
“……”
隨著揮鞭的次數越來越多,周圍嘈雜的人聲漸漸安靜下來。
他們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屏息看著行刑過程。
「是不是太過了……」
發出聲音的苗人被同伴用手肘撞了一下,提醒道:「彆亂說話。」
芸司遙看著那鞭子上的血,擰眉。
……居然打得這麼重。
阿朵道:“這已經算是族裡比較輕的刑罰了。”
“輕?”
阿朵鬆開一直攥緊的手,掌心趴著一隻小小的紅色蠱蟲,“這是,我的蠱,它叫砂砂。”
砂砂靜靜地趴在她手心上,細看之下能看到它嘴邊兩個尖尖的獠牙。
阿朵:“鞭刑,雖然痛,但是巴代雄可以在受傷之後,自行治愈。若是被蠱蟲鑽進身體,吃掉器官、是不能再生的。”
鞭刑再怎麼說也是皮外傷,多養幾天就能好。器官被吃空了,人就成了一具空殼,再無力回天。
阿朵:“我的蠱蟲也有毒,但它沒有,巴代雄的那麼厲害。雖然鞭刑痛,但不會傷及根本。”
高台之上的行刑還在繼續。
白銀嶸上半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他站在原地,寬腿褲已經被鮮血完全浸透。
整整四十鞭,不能間斷太長時間。
不知道第幾鞭的時候,白銀嶸身體晃了晃,似乎快要站不穩。
“四十鞭,如果出人命了呢?”
“不會的,伽多有分寸,”阿朵抬起頭,稚嫩的臉上露出笑,“阿姐,你在,擔心他嗎?”
白銀嶸的銀蝶蠱蟲是寨內最毒的蠱王,就連他自己渾身上下也都是毒。
阿朵沒說的是,任何蠱蟲鑽進白銀嶸身體都活不過五秒,所以下蠱的懲罰對他來說如同虛設。
將刑罰更換成鞭刑,是白銀嶸自願更換的。
芸司遙說:“他是苗寨巫蠱師,也要受這麼重的懲罰?”
在苗族社會裡,巴代雄享有崇高的地位,白銀嶸更是被視為能夠溝通神靈與凡人的使者,有著極高的威望。
“當然,”阿朵眨眨眼睛,聲音平靜而冷漠,“阿姐,這是規定啊。”
不管是誰,都要遵循寨內的規矩。
木台上的血跡越來越多,阿朵輕聲道:“巴代雄為了你,壞規矩,當然要被懲罰。”
涼風吹過臉頰,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
芸司遙喉間泛起癢意,彎腰掩唇,“咳咳咳……!”
那股腥味在鼻腔勾勒出鐵鏽般的澀意,泛起似曾相識的腥苦。
“阿姐?”
阿朵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緊張,“阿姐你哪裡不舒服嗎?”
芸司遙擺擺手,想說話,卻被嗆得說不出來,“沒……咳咳……”
“來,”阿朵快速從懷裡拿出一個瓶子,“你吃這個,今早上巴代雄給我的,新藥,會比之前的更有效果。”
她倒出一顆,放在芸司遙唇邊。
芸司遙張嘴吃下,阿朵又尋了一瓶水給她,“可以,嚼著吃。”
這藥口感跟蠟燭一樣,油油潤潤,裡麵似乎還包了一層東西,像是什麼蟲子,嚼起來是脆的,非常詭異。
芸司遙緩過氣,問:“這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阿朵搖頭,“藥是巴代雄做的。”
她們這邊的動靜不算大。
高台之上,白銀嶸咽下喉裡的腥甜,視線極輕的掃過某個位置。
伽多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大、大人……還差最後一鞭。」
白銀嶸收回視線。
周圍的寨民伸長了脖子,氣氛緊張中又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意。
「那我……我繼續了……」
伽多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抬高胳膊,用力揮下最後一鞭!
“啪!”
白銀嶸踉蹌一步,彎腰漚出一口黑紅的血。
伽多迅速丟掉了手裡的長鞭,幾個苗人快步衝了上去,將白銀嶸扶住!
「巴、巴代雄!」
「巫醫呢?!快叫巫醫來!」
白銀嶸眼皮半闔,臉色蒼白如紙,似乎疼得很了,眉峰狠狠蹙起,幾乎要絞作一團。
芸司遙呼吸微頓,她從未見過白銀嶸如此狼狽虛弱的一麵。阿朵用力拉住她的胳膊,“阿姐,我們也趕緊,過去吧!”
寨民們看著兩人走近,紛紛讓開了一條道,他們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很快又恢複成低眉順目的恭敬姿態。
梁圖索將人胳膊架在肩膀上,沉黑的視線極快掠過芸司遙的臉。
“你是,巴代雄的,愛人?”
他漢語說的極為彆扭,似乎是剛學的。
梁圖索下一句話就換成了苗語,「我要送巴代雄回吊腳樓,你也來嗎?」
阿朵道:“阿姐,族長讓我們跟著去。”
白銀嶸長發散落,發絲黏在傷口,顯得越發觸目驚心。
阿銀從他腰上攀爬向上,衝梁圖索哈氣。
“嘶嘶——”
梁圖索立馬鬆開他的胳膊,宛如看見什麼洪水猛獸,快速後退離遠了那條銀蛇!
白銀嶸向前晃了晃,重心不穩,芸司遙下意識伸手去接。
“哎——”
沉重的身軀仿若倒塌的山脊,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芸司遙摸到了滿手的血,心裡一驚,來不及嫌棄,整個人就被抱住。
白銀嶸身體冰冷,連血都是冷的。
“司遙……”
這下衣服是徹底臟了。
芸司遙手抬起又放下,不知道碰哪裡,因為他背上連一塊好肉都沒有了。
“你傷得好重,我送你回去,你……”
白銀嶸掀起眼皮,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壓抑的悶哼,他虛弱的扯了下唇。
“我沒事……”
他喉結壓抑滾動,染血的手用力抱緊了芸司遙的腰。垂落的濕發間,那雙眼睛如同淬了墨的深潭。
“你彆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