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刮擦都像是鈍刀割肉,傅九闕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渾噩間,一隻手帶著微涼的溫度和不可抗拒的力道,緊緊握住了他。
那手指細弱微涼,帶著薄繭,卻蘊含著一種奇異的堅定力量。
是孟玉蟬。
她一直守在床邊。
傅九闕艱難地轉過頭。
她微微抿著唇,清澈的眼眸緊緊盯著府醫的動作,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懼和痛楚。
府醫手下動作不停,低聲吩咐一旁打下手的藥童添藥材、換溫水。
孟玉蟬片刻不敢分神地聽著、記著、應著。仆婦捧著熱水盆、乾淨布巾穿梭進出,屋子裡彌漫著濃重的氣味,壓抑而混亂。
傅九闕想,被如此細致、如此鄭重地護著、掛念著的感覺,很奇妙。
終於,清創結束。傷口被仔細敷上厚厚的藥膏,纏上層層繃帶。
府醫又寫下方子,仔細交代了明日換藥的時辰和注意事項,還有湯藥的煎法禁忌,看著孟玉蟬親筆一一記下,反複確認無誤後,才被管事引著下去安置休息。
沉重而混亂的腳步聲散去。
屋子裡驟然安靜下來,隻剩下跳躍的燭芯偶爾發出輕微的“嗶剝”聲,以及傅九闕依舊壓抑粗重的呼吸。
喧囂褪去,所有的感官才變得清晰。
疲憊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孟玉蟬,可剛剛湧上心頭的鬆懈瞬間被巨大的恐慌攥緊。
明天……明天就要來了!
前世那個足以將傅九闕被千夫所指的陰謀,就要來了。
一股寒氣從孟玉蟬腳底直衝天靈蓋,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不能再讓悲劇重演!
決不能!
他今日在孟府為她撐腰的樣子那樣強勢而不可動搖,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可他現在躺在床上,連呼吸都帶著痛楚,她還能像之前那樣心安理得地等待他的庇護嗎?
如果連明天都撐不過去……孟玉蟬攥緊了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深吸一口氣,她強行壓下心頭的恐慌,幾步走回床榻邊。
“夫君……”她微微傾身,聲音清晰地送入他耳中,“你傷勢太重,需要靜養,夜裡也需人近身照顧。”
傅九闕的意識昏沉混沌,全身骨頭縫都透著酸軟無力,聞言隻是睫羽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想睜眼,又因無力而放棄。
孟玉蟬見他沒什麼反應,以為他沒反對,便將自己的決定直接說了出來:“今夜我就在這兒守著。但這邊畢竟是臨時的偏房,藥氣太重,炭火也不夠暖,更缺人手伺候周全。”
她頓了頓:“為了夫君傷勢著想,也為周全計慮,今夜請夫君搬回閬華苑與我一起住吧。”
閬華苑。
他們的婚房!
一石激起千層浪。
“閬華苑”三個字,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一滴水,瞬間讓傅九闕的腦子炸開了鍋。
他猛地睜眼。
搬回閬華苑?
這深更半夜,他傷重至此……
“咳……不……不妥!”他幾乎是瞬間就想撐起身體反駁,卻因動作牽扯到傷口,痛得悶哼一聲,額上冷汗又冒了出來。
“夫……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此刻……實在是怕汙了閬華苑清靜……也……也驚擾夫人休息。這傷……且等養好了……再再說不遲!”
他這不尋常的反應——那漲紅的臉色、慌亂躲閃的眼神、語無倫次的推拒,如同醍醐灌頂。
轟!
孟玉蟬腦子裡也炸了。
他不會是以為,自己深夜提出搬回婚房,是為了同他圓房吧?!
這麼一想,她整個人如同被蒸熟了的蝦子,從臉頰一路紅透到耳根。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再也顧不上什麼儀態,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極大,急急開口解釋:“我隻是怕你這邊人手不夠,夜裡要茶要藥不方便!我是擔心你的傷!還有這屋子炭火不夠暖,藥氣濃,你又失血怕冷……”
語無倫次地一連串解釋拋出,越說臉上紅暈越重,簡直像是要點燃一般。
老天!這要怎麼解釋得清?她羞得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於是,她看也不敢再看傅九闕一眼,猛地轉過身。
“你……你好好養傷,我先去看看湯藥熬得怎麼樣了!”
她根本不敢等傅九闕的任何回應,朝門外衝了出去!那腳步又快又亂,差點被自己的裙角絆倒。
“砰!”
沉重的門板在孟玉蟬身後用力關上,隔絕了內外。
燭火輕輕搖曳。
傅九闕僵在枕上,臉上的潮紅尚未完全褪儘。
他看著那緊閉的門,聽著外麵隱隱傳來她急促遠去的腳步聲和丫鬟低低的呼喚聲……
又看了看小幾上那碗兀自冒著騰騰熱氣的湯藥。
“嗬……”
一聲短促的笑聲,毫無預兆地從傅九闕蒼白乾裂的唇角逸了出來。
起初隻是微微的抖動,緊接著,那笑聲仿佛再也壓抑不住,在胸腔裡輕微地震蕩開來。
方才她那驚得跳腳、捂臉奔逃的模樣,竟像隻踩疼了尾巴的狸奴。
這丫頭到底怎麼想的?
那點子心思……
傅九闕緩緩抬起未受傷的那隻手,指尖輕輕按了按額角跳動抽痛的太陽穴。
罷了,不管她怎麼想,他既已應了,便……搬吧。
那碗藥,還是得喝。
……
閬華苑內室的炭火燒得正旺,暖意驅散了初冬的寒,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藥膏的清苦氣味。
孟玉蟬端坐在鋪了厚軟墊子的矮凳上,看著來福抱著最後幾卷書冊躬身退出,輕輕帶上了房門。
室內隻剩她與他。
傅九闕安靜地站在離暖榻兩步遠的地方,褪去了厚重的錦緞外袍,隻著雪白中衣。
肩背寬闊,身形挺拔,隻是站姿略顯僵硬。
燭光跳躍,在他沉默的側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過來坐好。”孟玉蟬的聲音比平時更軟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她拍了拍身前的暖榻邊沿,眼神落在他背部隱隱透出深色痕跡的中衣上,“讓我看看你的傷。”
傅九闕薄唇微抿,似有遲疑,最終還是依言緩步走了過去,坐在她指定的位置,刻意與她保持著一點距離。
微暗的光線下,他側臉輪廓緊繃如刀削。
孟玉蟬沒再說話,深吸一口氣,傾身向前,輕輕地搭上他中衣的係帶。她動作小心,生怕牽扯到傷口。
隨著中衣的襟口滑向兩側肩頭,一股濃烈到嗆鼻的鐵鏽味,猛地衝了出來。
孟玉蟬的手停在半空,呼吸驟然停滯。
燭光明亮了許多,將那原本掩蓋在層層布料之下的景象殘忍地暴露在她眼前——男人白皙緊實的脊背上,一道極長極深的猙獰血口子,從左側肩胛骨下方,斜劈過整個背部,直劃到右側腰線之上。
此刻,這傷口顯然被劇烈的動作或外力重新狠狠撕裂開,皮肉翻卷,暗紅的血痂與新鮮滲出的猩紅液體混雜在一起,還在極其緩慢地往外沁著血珠。
觸目驚心!
孟玉蟬瞳孔猛地一縮,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攫住,捏得生疼。
“傅九闕!”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氣,聲音因為心疼而無法控製地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你怎麼可以這樣對自己?!這傷怎麼能弄成這樣?你不知道疼嗎?”
傅九闕的身體在她陡然拔高的音調下繃得更緊了些,僵直的脊背肌理如同一塊寒玉。
他微微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似乎能瞥見她憤怒又焦灼的麵容,喉結幾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
“沒什麼,習慣了。”
習慣了?
習慣了傷痛?習慣了這般血肉模糊?習慣了這來自“生母”的淩虐鞭打?
這三個字像重錘砸在孟玉蟬心上,砸得她呼吸一窒,眼眶瞬間就熱了。
前世他抑鬱而終前的枯槁身影再次浮現,她那時竟以為他隻是性子太過陰鬱!原來這習慣背後的血淚,他早已獨自背負多年!
不能忍!
絕不能讓他再重蹈覆轍!
“習慣?”孟玉蟬的聲音抖得厲害,手下清理汙血的動作卻陡然加快,“有些傷痛不是習慣就能忍過去的!有些人給的痛,更不是靠忍就能消停的!你不能總這樣逆來順受!”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傅九闕身體因為她驟然加重的按壓和止血動作猛地一顫。
但他咬緊了牙關,硬生生將那聲悶哼壓回了喉嚨深處,隻發出一聲粗重的喘息。
孟玉蟬驚覺自己的失態和手勁過重,立刻收斂力道。
她不再多說,取了乾淨的溫熱濕布蘸了金創藥湯,動作極輕極緩地沿著猙獰傷口邊緣,小心地擦拭那些已經乾涸粘稠的汙血塊。
空氣凝滯而灼熱。
傅九闕死死閉上眼。極力壓下身體深處那隨著她每一次輕微觸碰而掀起的驚濤駭浪。
那雙柔軟微涼的手,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每一次似有若無的肌膚相觸,都像滾燙的火星一般劈啪炸開!
新婚夜的那一幕根本無法控製地在緊閉的黑暗中翻騰——她雪白滑膩的手臂纏繞著他的脖頸,汗濕的鬢角貼著他的下頜,每一幕都無比清晰,仿佛就發生在上一刻。
該死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竟引得心浮氣躁,滿腦都是那些不堪的畫麵!
孟玉蟬絲毫未察覺他身體正經曆的暗火焚身之刑。
清理完畢,她撚起一撮藥效極強同時也能帶來灼燒般痛感的金瘡藥粉,需仔細地灑在那些仍在緩慢滲血的組織上。
傅九闕猛地吸進一口冰冷銳利的空氣,那觸電般的麻感瞬間從腰側炸開,順著脊椎一路瘋狂攀升至天靈蓋。
一股難以遏製的強大衝動讓他猛地睜開眼,倏然扭過頭。
四目,猝然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出汗了?”孟玉蟬先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他布滿汗珠的臉上,眉心蹙起。
“是不是很疼?忍得這樣辛苦?”
她微微抿唇,放低了聲音,眼神真誠而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在我麵前,痛……也不用強忍的。”
傅九闕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頭頂,燒得他眼前發紅。
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盛滿的,隻有對他痛苦的疼惜,毫無一絲雜念。
這純粹的關心,此刻卻成了一種更難耐的酷刑。
他舍不得拂開她這份純粹的好意。
“無妨。在夫人麵前,再痛,也要忍。”
孟玉蟬聽在耳中,隻覺得心臟被這輕描淡寫卻又沉重的“忍”字狠狠揪緊。
她不再說什麼,動作越發輕柔迅速。
不知過了多久,那滲血的勢頭終於被強效藥粉壓製住,留下滿背深紅發紫的痂痕,在燭光下更添了幾分慘烈。
孟玉蟬最後檢查一遍,確認再無新滲的血珠,這才長長籲了口氣。
傅九闕也幾近虛脫。
強行壓製體內咆哮的洪流和背傷劇痛,已耗儘了他所有氣力,隻剩下冷汗滑過脊梁的冰寒觸感。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開口:
“夫人……你我從前……是不是見過麵?”
孟玉蟬正低頭清理藥匣的手猛地一僵,指尖捏著的一隻小巧藥瓶幾乎脫手砸落。
她猝然抬頭,看向傅九闕。
他那張蒼白的側臉在燭影裡晦暗不明,唯有那微微抿緊的唇線和緊繃的下頜,泄露了他內心的困惑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
前世!
莫非,他真的感應到了?
不!絕不能說!
重生之事太過離奇詭譎,他這般內斂沉鬱的性格,一旦得知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會如何反應?
逃離?驚懼?將她視作妖異?還是被前世種種拖入更深的陰霾?
她不敢賭!
絕不能在這時,將他推得更遠!
孟玉蟬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所有能泄露心事的波瀾:
“從前?夫君為何這般問?”
她直起腰,對上傅九闕的眼眸,唇角甚至還努力擠出了一個極淡的弧度,“我待字閨中時,隨家父長在西北邊陲小城,從未踏足過京城地界。而公子更是聞所未聞,怎會見過?”
傅九闕眼中的那點期待,極其明顯地熄滅了。
燭火跳躍了一下,將他臉上所有的光影切割得一塌糊塗。
他沉默地轉回頭,隻留給孟玉蟬一個沉寂的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