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母聽了老太太和楚鸞的話,一顆心鬆弛了下來,局促的臉上終於見了笑:“我隻望這妮子能守規矩懂事些就謝天謝地了。”
大伯母小唐氏伸出手,擰長子楚大錘的耳朵:“你身為長孫,還不如人家三妮勤力。說什麼去河邊抓魚摸蝦,結果玩了一身水回來,魚骨頭都沒瞅見一根。打明兒起,老老實實下地乾活去。”
楚大錘委屈地很:“娘,我沒玩水。兒子本來都快抓到了,結果騾娃他舅棹著個竹筏過來,把魚給網走了。”
大伯母瞪他:“你也知道搶不過村裡的成年莊稼漢。這銀沙河似一條藤,藤上串著四個村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裡就算有魚也早被村民們給打撈得差不多了。彆總想美事兒,明兒要麼去跟三妮兒去下地,要麼來土糖寮推碾子榨甘蔗汁。”
楚大錘乖乖應下了。
是夜,楚鸞坐在竹篾涼席上納涼,打著蒲扇趕蚊子,肚裡尋思著,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個窮到幾乎揭不開鍋的家好起來。
老楚家目前的主要生活來源,就是甘蔗田。現在是六月份,剛好春種的甘蔗成熟在收割第一茬。甘蔗運到土糖寮裡頭,榨汁熬出黑砂糖。再拿去集上賣了換銅錢糧食。
大胤朝的蔗糖,上等赤砂糖,十二文一兩;次等黑砂糖,九文一兩[1]。
那用高粱、粟米、麥子發酵出來的飴糖為最次,價格無法與蔗糖相提並論。
至於白砂糖,大胤朝暫時還沒有。
掙錢的機會就在這裡了!
楚家的土糖寮受技術、設備限製,隻能熬出次等的黑砂糖來。若是她能把黑砂糖提純為白砂糖,就能多掙至少一倍的錢!
而提純白砂糖的法子,在明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中有記載——黃泥水淋法。
方法很簡單,且看上去有些扯淡。黃泥溶解於水經過沉澱後,淋在赤黑色的蔗糖上可以脫去顏色和氣味兒,成為潔白漂亮的糖,明代稱之為“西洋糖”,現代人稱之為白砂糖。
楚鸞也隻是在書上看過,認知浮於理論,從未實踐操作過。
“黃泥從化學的角度說,的確是一種多空隙材料吸附劑。試試吧,萬一行得通呢,反正銀沙灘上多的是黃泥,不要錢。”
說乾就乾。
為了節省蠟燭和燈油,貧苦農家黑間都是很早就歇下了,倦極快速入眠。
楚鸞躡手躡腳地取了個破麻口袋,借著明皎皎的月光,輕輕地拉開了木門閂。
黑燈瞎火的,感覺賊刺激。
“啪”
剛出門,走在黑黢黢的阡陌鄉間小路,背後驟似陰風刮過,肩膀被拍了一下,
楚鸞真嚇得心膽墮地,驚出一身白毛汗。
“妹妹夜間出去嬉,不帶我?”
是個處於變聲期嗓音沙啞的少年。
“大錘你嚇死我!”
楚鸞心都快自腔子裡蹦出來了,這才看清楚此人尊麵,好一個俊秀睫毛精少年,因長期營養不良身量單薄,皮膚格外蒼白似貧血一般,眼窩很深,鼻子特彆挺,可不就是她那個堂兄。
楚大錘有些幽怨:“娘說過,我是晌午出生的,你是夜裡生的。你都從來不喚我哥。”
“哦,大錘哥。”
楚鸞從善如流,立刻糾正了原主的稱呼習慣。
楚大錘怔愣在當場,倏地紅了臉。
怎麼如此動聽?仿若天籟。少年的心噗噗噗彈跳著,血往腦子裡衝。
“再……再叫一次。”
楚鸞鼻腔裡哼了一聲,捉著破麻口袋往銀沙灘邊上走。
“妹妹,求你了。”
楚大錘急躁躁地攆在她後頭,亦步亦趨,像個粘人的尾巴。
“你回去睡覺,彆跟著我了。”
銀沙灘邊上,楚鸞尋了塊兒空地,用小木鍁挖掘起濕漉漉的新鮮黃泥來。
“不行,你若是被黑狼叼走了咋辦。河邊還有害人的水鬼哩。”楚大錘不依不饒,自她手裡搶過木鍁,“哥幫你挖!”
楚鸞抬首,目光落在河畔一座牌坊上。
高三丈,黑陰陰,暗沉沉。砂石條砌成,四柱三門五樓,頂上堂皇華麗的浮雕,似野獸張開的森寒巨嘴。
“哪家的貞節牌坊?”夜太黑,看不清字跡。
“妹妹不知麼,唐家祖上出過一位秀才,秀才有個女兒,許配給甜水縣上一位鄉紳公子,那公子的祖父是一位告老還鄉的京官。公子因病去世,唐小姐見都沒見過這位短命未婚夫,也在屋裡自殺了。為表彰這位唐小姐的貞烈,立下這座貞節牌坊,唐家也因此聲望大振,世世代代做咱們村的保正。據說,牌坊上還有縣太爺親題的讚詩呢。”
楚鸞聽聞此言,隻覺得骨頭裡絲絲地往外冒冷氣。
糖村第一大姓,唐氏宗族,竟是靠著女兒的血肉發家的,被授予貞潔牌坊的家族,不止能在當地獲得名聲,更能享受免賦稅、免徭役優待。大胤的稅是很重的,和官宦士紳勳貴一樣不納稅,那麼這個家族就能在幾十年間崛起,成為富戶。
所以,曆任村長都姓唐,也唯有唐家祖宗祠堂,能夠在村中開辦的起學堂來。
楚大錘手腳麻利得很,不一會兒就把破麻口袋給裝滿了,“鸞妹,是不是要做黃泥叫花雞?可咱家的雞是要下蛋的,不能吃。山坡上的野雞精的很,也逮不著。”
“不做叫花雞。”
“那用來乾啥的?”
“掙錢。”
“妹妹長大了,也想著掙錢養家。不過黃泥咋掙錢嘞?”楚大錘整不明白,他把黃泥口袋紮了口。
“去咱家的土糖寮。”
老楚家的土糖寮,就在祖屋後頭。由兩間漏風的茅草屋組成,斑駁的黃土坯牆麵兒。開著一扇方形窗,一扇圓形窗,寓意天圓地方,代表這是戶守禮尊宗法的人家。
左邊兒那間,堆著很多剛從地裡收成的甘蔗,一口袋石灰,中央一台古舊的軋漿木糖車。車軸的“鴨嘴”連接著盛甘蔗汁的大木缸。
右邊兒那間,則是用來熬糖的,寬火灶台,鐵鍋大勺,分蜜的瓦餾。
楚家女人們愛乾淨,倒是把這破破爛爛的熬糖小作坊打掃得乾乾淨淨,甘蔗渣、甘蔗皮,牛的黃臘臘糞便,每日傍晚都會清理掉,鍋碗瓢盆、瓦溜大缸也不見沉澱的黑滓,刷洗得鋥亮如新。牆壁邊緣,也撒著石灰,防止生蟲。
這一左一右兩間茅屋棚中間,還有一片空地,一顆高大參天的銀杏樹,樹下一口青石磚壘的古井,盛滿水的大陶土缸擱在井台邊兒上。
楚鸞直接就把黃泥,倒入了那口大陶缸裡,取了根木棍子在裡頭攪啊攪。
楚大錘直樂:“咋玩起泥巴水來了?我記得你五歲就不玩這個了。”
楚鸞道:“攪拌好了,靜置一夜,明兒就能掙錢了。”
“掙錢……掙錢……”
楚大錘坐在井台上,單手托腮,喃喃著,“我若是掙下錢了,就給鸞妹買一擔子白麵饃饃!再去集上買一頭豬娃,送給唐學究作為拜師的束脩,跟著他學寫字兒念聖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