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的身子抖成了一團,牙關都在咯咯作響,卻還是拚命點了下頭。
江源指了指莊園東側的一片亂石堆。
“一炷香之後,你去那兒,用石頭敲這根竹筒。”
“記住,要有節奏,一下一下地敲。”
“不能快,也彆停。”
“就……一下一下,跟遠處有人在磨刀一個動靜。”
磨刀?
江源沒給她思考的時間,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用破布包著的小包,塞到她手裡。
“如果他們有人朝你那邊去,就把這個扔過去。”
“然後,立刻跑,往山裡跑,彆回頭!”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不容反抗的威嚴。
張氏感覺自己不是在聽一個落魄書生說話,而是在聽一位發號施令的將軍。
她死死攥緊了手裡的竹筒和布包。
那是她和兒子今晚的命。
“我……我明白了。”
“去吧。”
江源吐出兩個字,再不看她,轉身,身形一晃,便融進了西側更濃的夜色裡。
……
莊園內。
獨眼龍李大疤又灌下一大碗濁酒,一腳踹在旁邊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身上。
“哭!哭你娘的喪呢!”
“再他娘的哭,老子現在就送你去見閻王!”
女人嚇得立刻噤聲,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一個長著麻子的流寇,王二,湊了過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大哥,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真有油水?”
李大疤打了個酒嗝,噴出一股熏天的臭氣。
“廢話!這莊子姓劉,是這十裡八鄉有名的大戶!老子早就踩好點了!他家地窖裡頭,準藏著金子!”
“嘿嘿,那敢情好!”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一陣奇怪的聲音,從東邊的夜色裡傳來。
不緊不慢,節奏分明。
那動靜,像是拿什麼東西在敲一截空心木頭,可聽久了,又陰森森的……像是有人在黑暗裡,一下、一下地,磨著他的刀。
篝火邊的吵嚷聲戛然而停。
所有流寇都停下了動作,豎起耳朵。
“什麼動靜?”膽小的瘦猴緊張地問。
李大疤皺起眉頭,抄起了手邊的環首刀。
“媽的,該不是有野狼摸過來了?”
“不像啊大哥,這聲音……”王二臉色有些發白,“聽著瘮人。”
“篤……篤……篤……”
聲音還在繼續,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東邊吸走時。
莊園的西側!
一堵塌了大半的院牆後麵。
“噗——”
一簇幽綠色的火苗,毫無征兆地,憑空燃起!
那火焰沒有溫度,在夜風中搖曳,透著一股子邪性,散出磷粉特有的、淡淡的腥臭。
“鬼……鬼火!”
那個叫瘦猴的流寇第一個瞧見,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聲音都走了調。
所有人猛地回頭!
西邊的黑暗中,那團綠火越燒越旺,把周遭的斷壁殘垣都鍍上了一層死寂的綠光!
“嗚——嗚哇——”
緊接著,一陣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從鬼火的方向傳來!
那聲音在空曠的山穀間衝撞回蕩,時而怨毒,時而瘋癲,鑽心刺骨,聽得人頭皮發麻!
“啊——!”
莊園裡被擄來的女人,當場就嚇暈了過去。
七個亡命之徒,此刻也是個個麵無人色,手裡的刀都快拿不穩了。
“是……是什麼東西在叫?”
“鬼!是鬼啊!”
“這莊子不是剛被黃巾洗過嗎?死了不少人!是冤魂!是冤魂來索命了!”
恐慌在人群裡轟然炸開。
李大疤到底是頭領,膽氣壯些,他強作鎮定,色厲內荏地大吼。
“都他媽給老子閉嘴!”
“什麼鬼神!裝神弄鬼!肯定是黃巾軍的餘孽,想把我們嚇走,好獨吞財寶!”
他話音未落。
那個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鬼嚎聲,又響了。
這一次,不再是哭嚎。
而是一句清晰的、怨毒入骨的嘶吼!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轟!
這八個字,抽乾了所有流寇最後一絲氣焰!
是黃巾!
真的是黃巾軍的冤魂!
李大疤的獨眼裡也閃過一絲恐懼,但他還在嘴硬。
“弟兄們彆怕!跟老子衝出去!管他是人是鬼,一刀劈了!”
他剛要帶人衝出去。
那聲音,第三次響起,這一次,竟是指名道姓!
“王二!”
長麻子的王二渾身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
“你去年在老家,逼死了張家寡婦!她今晚……來找你索命了!!”
王二的腦子“嗡”的一聲,炸了!
這件事,是他心裡最深的秘密!除了他自己,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他……他是怎麼知道的?!
“啊——!彆找我!不是我!彆找我!”
王二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扔掉手裡的刀,抱著頭,發出殺豬般的尖叫,瘋了一樣在原地打滾。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駭住了。
連李大疤都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心裡,開始真信了。
可就在這時,那個鬼魅般的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大疤!”
李大疤渾身猛地一顫。
“你以為你逃得掉嗎?!”
“三年前,你在官軍當夥夫,克扣軍餉,害死了你手下七個弟兄!”
“他們的屍骨,就埋在宛城南門外那棵歪脖子樹下!”
“今晚,他們……都回來了!!”
“轟隆——!”
李大疤的腦子,比王二炸得更徹底!
這件事,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隱秘,也是他從軍營裡叛逃的根由!
他做夢都沒想到,會被一個“鬼”,在這荒郊野嶺,一字不差地喊出來!
他不是人!
他絕對不是人!
“鬼啊——!真的有鬼啊!”
李大疤的魂兒都被嚇飛了,他怪叫一聲,扭頭就跑。
可他剛跑出兩步。
“呼——!”
一股濃烈到極致的、混合著腐肉和騷臭的濃煙,從莊園大門口滾滾湧來!
那煙又濃又黑,還帶著刺鼻的怪味,吸上一口,就讓人頭暈眼花,喉嚨裡火辣辣地疼。
濃煙之中,無數扭曲的人影在掙紮,在哀嚎。
活脫脫是地府開了門!
“開飯了——!”
“開飯了——!”
鬼魅的聲音帶著尖銳的笑意,在濃煙中來回衝撞。
最後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
“娘啊——!”
“救命啊——!”
七個平日裡殺人不眨眼的流寇,此刻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朝著唯一沒有煙霧的後門方向逃去。
兵器、糧食、財物……
什麼都不要了!
他們隻想離這個地獄遠一點,再遠一點!
很快,莊園裡重歸死寂。
隻剩那堆還在燃燒的篝火,和一地狼藉。
許久。
江源才從西側的牆後,扶著牆,一步步走了出來。
他臉色蒼白,渾身被冷汗濕透,撐著膝蓋大口喘氣。
剛才那一番操作,幾乎耗儘了他全部的體力和精神。
特彆是喊出那些流寇的秘密時,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跟著顫抖。
那是【逆勢推演】一個月壽命換來的情報。
每一個字,都價值千金!
他看著流寇們逃走的方向,露出一個虛脫的笑。
成了。
兵不血刃。
他贏了。
又過了一陣,張氏才牽著兒子石頭,戰戰兢兢地從東邊的亂石堆裡摸了出來。
她看著空蕩蕩的莊園,看著滿地狼藉,再看那個站在篝火旁、身形單薄的年輕人,眼神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感激。
而是一種看神仙般的敬畏和恐懼。
她無法理解剛才發生的一切。
那些鬼哭狼嚎,那些憑空燃起的鬼火,還有那句句誅心的秘密……
在她眼裡,眼前這個自稱“江源”的讀書人,已非凡人。
他是……會法術的!
江源沒有理會她的目光,他現在隻想做一件事。
他走進那間被當做廚房的屋子,在米缸的角落裡,果然翻出了半缸小米和一些粗麵。
角落裡還堆著幾袋豆子,牆上掛著幾塊風乾的臘肉。
收獲,遠超預期!
這些糧食,足夠他們三個人,安安穩穩地活過這個冬天!
江源的眼中,終於透出一絲真正的喜悅。
他沒有耽擱,熟練地淘米,架鍋,燒水。
他太餓了。
張氏回過神來,也連忙上前幫忙,動作間充滿了小心翼翼,生怕衝撞了這位“仙長”。
很快。
“咕嘟……咕嘟……”
鍋裡的小米粥,翻滾著,散發出濃鬱的香氣。
那是生命的香氣。
江源盛了三碗。
一碗遞給早已饞得直流口水的石頭。
一碗遞給眼眶通紅的張氏。
最後一碗,留給自己。
他吹了吹熱氣,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溫熱的米粥順著喉嚨滑進胃裡,一股暖流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驅散了所有的寒冷和虛弱。
活過來了。
真的活過來了。
江源捧著碗,眼眶有些發熱。
他抬起頭,望著屋簷外那片深沉的星空
史書上“白骨露於野”的冰冷字眼,亂世裡人命如草芥的絕望,他都嘗遍了。
梟雄霸業,那些東西太遠。
他握緊了碗,隻想用腦子裡的一切,用自己不斷流逝的性命,為眼前這對母子,為更多這樣的人,在這該死的世道裡,點一盞燈,升一縷煙。
一縷,能讓人活下去的,人間煙火。
念頭落定,他站起身,走到莊園門口。
門上掛著塊破舊的木匾,字跡依稀能辨認出“劉氏莊”三字。
江源將它摘了下來。
他撿起一截燒剩下的木炭,在牌匾光滑的背麵,一筆一劃,寫下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仿佛用儘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
也承載了他對這個時代,最初的,也是最宏大的願景。
【稷下】
就在他寫完最後一筆時。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從山下的官道上傳來!
不止一匹!
是一隊騎兵!
他們……正朝著莊園的方向,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