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剛過,盛夏的酷暑便迫不及待地接管了這座老舊的校園。602宿舍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混雜著汗味、殘留的泡麵湯味和女生們各種護膚品、洗發水交織的複雜氣息。牆壁上陳年的黴斑在悶熱中似乎都膨脹了一圈,斑駁的牆皮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無情。
林小滿隻穿著最簡單的棉質t恤和短褲,後背早已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她癱坐在吱呀作響的木椅子上,對著桌上那台老舊的小風扇徒勞地吹著——那可憐的風力,僅僅是將熱浪攪動得更均勻一些,吹在臉上也是溫吞吞的,毫無涼意。汗珠順著她的額角、鬢發不斷滾落,滴在攤開的專業書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窗外,知了的嘶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更添煩躁。
手機震動。屏幕亮起,是亞曆山大的視頻請求。林小滿有氣無力地劃開接通。
屏幕裡立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世界:亞曆山大似乎剛結束晨泳,穿著寬鬆的白色浴袍,背景是寬敞明亮、冷氣十足的紐約公寓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綠意盎然的中央公園,陽光明媚卻毫無侵略感。他銀灰色的頭發微濕,整個人清爽得像剛從冰箱裡取出的薄荷水。
“xiaoan? you… red? hot?”(小滿?你…臉好紅?很熱?)他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對勁,灰藍色的眼睛裡滿是關切。
林小滿苦著臉,把手機鏡頭對著自己那台苟延殘喘的小風扇,又掃了一圈悶熱擁擠、東西堆得無處下腳的宿舍,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夾雜著比劃:“yes! very very hot! like… oven! fan… sall… no ol… only d… hot d!”(是的!非常非常熱!像…烤箱!風扇…小…不涼快…隻有風…熱風!)她誇張地用手扇著風,做了個快要窒息的表情。
亞曆山大眉頭緊鎖,看著屏幕裡她汗濕通紅的小臉和身後逼仄悶熱的環境,眼神裡掠過明顯的心疼和不悅。他沉吟片刻,手指在屏幕外快速操作,很快,翻譯器字幕跳了出來:
[alexander kg:無法忍受你受苦。明天安裝空調?最好的品牌。或者…小型冰箱?放冷飲和水果。]
空調?!冰箱?!林小滿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她幾乎能想象到空調外機掛在她們這棟搖搖欲墜的老宿舍樓牆上那驚悚的畫麵,以及宿管阿姨和後勤處大爺們震驚憤怒的臉。她連忙對著鏡頭瘋狂擺手,語速快得像機關槍:“no! no! no air nditioner! no frid! ower… li… roble! school… rules! very strict!”(不行!不行!不能裝空調!不能買冰箱!功率…有限製!隻能…500瓦!會…出大問題!學校…規定!非常嚴格!)她生怕他聽不懂,又用手比劃了一個爆炸的手勢,表情嚴肅得像在拆彈。
亞曆山大看著翻譯器裡跳出的“功率限製”、“500瓦”、“學校規定”、“大問題”,再看看她焦急認真的樣子,雖然眼神裡仍有不甘和擔憂,但還是理解地點了點頭。他不能給她惹麻煩。
“then… how hel?”(那…怎麼幫你?)他有些挫敗地問。
林小滿眼珠一轉,忽然有了主意。她拿起手機,退出視頻界麵,點開一個國內常用的、花花綠綠的網購a,把攝像頭對準屏幕,手指靈活地點著:“look! this! taobao! can buy… fruit! ld… delivery! ice ack! e… fast!”(看!這個!淘寶!可以買…水果!冰的…配送!有冰袋!送得…很快!)她興奮地展示著a首頁誘人的水果圖片,尤其是那些切好的、放在保鮮盒裡、還帶著冰袋的果切拚盤。“you… buy! for ! here… address!”(你…買!給我!這裡…地址!)
亞曆山大看著屏幕上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和複雜的中文界麵,先是茫然,隨即眼睛亮了起來。這似乎是個可行的方案!他立刻讓林小滿把a名稱和她的詳細收貨地址(精確到宿舍樓602室)用文字發給他,並仔細詢問她喜歡吃什麼水果。
接下來的日子,林小滿的“苦難”生活,有了一絲甜蜜的慰藉。雖然空調冰箱是奢望,但亞曆山大的“遠程投喂”開始了。
他像一個發現了新玩具的孩子,又像一個嚴謹的科研人員,開始孜孜不倦地研究那個叫“淘寶”的a。靠著翻譯器的輔助(雖然商品描述經常被翻得匪夷所思),他開始了瘋狂的購物。荔枝正當季?買!最大最貴的妃子笑,整箱整箱地下單。楊梅新鮮上市?買!帶冰袋冷鏈配送的精品東魁楊梅。林小滿隨口提了句想吃西瓜但宿舍沒刀?第二天,一個圓滾滾的麒麟西瓜和一把包裝精美的水果刀就送到了樓下(林小滿拿到刀時哭笑不得,趕緊藏好,生怕被宿管沒收)。還有她最愛的芒果、草莓、車厘子…各種進口的、本地的、時令的、反季節的,隻要a上有的,幾乎都被他點了個遍。而且,他顯然沒有“適量”的概念,每次下單的分量都足以喂飽半個宿舍樓。
於是,602宿舍門口,開始頻繁地出現快遞小哥的身影。各種印著生鮮標誌、裹著厚厚保溫袋的泡沫箱,堆成了小山,幾乎堵住了狹窄的過道。
“林小滿!你的‘冰山’又到了!”李娟每次幫忙拿快遞都忍不住吐槽,語氣裡是赤裸裸的羨慕,“又是哪個追求者啊?這麼下血本?”
“就是啊,這水果也太好了吧?這荔枝一顆頂我平時買的一斤!”王麗拿起一顆飽滿紅豔的妃子笑,嘖嘖稱奇。
陳露則冷眼旁觀,眼神裡那點探究和嫉妒越來越濃。她拿起手機,看似無意地拍了幾張堆成山的快遞箱照片,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打字。
林小滿一開始還很開心,大方地招呼室友們一起吃:“大家彆客氣!一起吃!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她喜歡分享,看著大家吃得開心,她也覺得亞曆山大這份心意有了更溫暖的傳遞。然而,漸漸地,事情開始變味。
她發現,自己特意留到晚上想吃的那盒最大最紅的草莓,不翼而飛了。冰箱(當然不是她們宿舍的,是樓下宿管阿姨的小冰箱,林小滿苦苦哀求才給暫存一下)裡她標記好名字的、亞曆山大特意買的進口車厘子,少了一大半。最過分的一次,是她省了好幾天沒舍得吃、包裝極其精美的日本晴王葡萄,等她從圖書館回來,隻剩下一個空盒子和幾根被隨意丟棄的葡萄梗躺在她的桌子上!
“誰吃了我的葡萄?!”林小滿氣得聲音都變了調,舉著空盒子,看向宿舍裡僅有的兩個人——正在化妝的陳露和躺在床上刷手機的王麗。
王麗抬起頭,一臉茫然:“啊?什麼葡萄?我沒看見啊。”
陳露慢條斯理地塗著口紅,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輕飄飄的:“喲,不就是點葡萄嗎?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可能是誰口渴了隨手拿了兩顆嘗嘗唄。放宿舍的東西,誰還分那麼清楚?小氣。”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針一樣紮過來。
林小滿氣得渾身發抖。那根本不是嘗兩顆!那是整整一盒!是亞曆山大特意給她買的!她看著陳露那張妝容精致、寫滿無所謂甚至帶著點輕蔑的臉,再看看王麗事不關己的樣子,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湧上心頭。她猛地拉上自己的床簾,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爬上床,她立刻撥通了亞曆山大的視頻。電話接通,屏幕裡出現他書房沉靜的背景和他溫和的臉時,林小滿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alex… bad! very bad!”(亞曆克斯…壞!太壞了!)她抽噎著,語無倫次地用英文控訴,“rae… all! no! ry!”(我的水果…沒了!葡萄…全沒了!沒有了!有人…吃了!室友!生氣!我好生氣!)她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指著空蕩蕩的桌子下方(葡萄盒曾放的位置),小臉氣得通紅,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亞曆山大看著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委屈得皺成一團,眼神瞬間冷了下來。灰藍色的眼眸裡凝聚起風暴,薄唇緊抿。他聽懂了關鍵詞“rooate”(室友)和“eat”(吃)。他放在書桌上的手緩緩握緊,指節泛白。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極力克製著什麼,然後才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問:“who?”(誰?)
林小滿抽噎著,雖然委屈,但還沒失去理智直接點名。她隻是用力搖頭,扁著嘴:“don’t know… but angry! very!”(不知道…但是生氣!非常生氣!)
亞曆山大深吸一口氣,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強壓下心頭的怒火。他放柔了聲音,笨拙地用中文安慰:“不哭… xiaoan next… only you”(不哭…小滿。下次…隻給你。)他指了指屏幕,又指了指自己,眼神堅定。意思是下次隻買給她一個人吃,或者送到隻有她能拿到的地方。
林小滿看著他努力用中文安慰自己的樣子,心裡的委屈和憤怒奇異地被撫平了一些。她抽抽鼻子,點了點頭。
情緒平複後,林小滿又恢複了愛分享的本性。她開始磕磕絆絆地給亞曆山大講述學校裡發生的各種事情。這天晚上,她盤腿坐在床簾裡,一邊吃著亞曆山大新買的、冰鎮過的芒果(這次她學乖了,一拿到就吃光),一邊興致勃勃地描述白天係裡籃球賽的盛況。
“today… basketball! very excitg!”(今天…籃球賽!非常精彩!)她手舞足蹈,“we… ! our css… nuber 23… very… very… hand boy! shoot… boo! any ots!”(我們…贏了!我們班…23號…非常…非常…帥氣的男孩!投籃…嘭!得了很多分!)她模仿著投籃的動作,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勝利的興奮和對那位23號球員球技(和顏值)的由衷讚歎。她用了“hand boy”來形容。
屏幕那頭的亞曆山大,原本帶著溫柔笑意傾聽的臉,瞬間凝固了。灰藍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像鎖定獵物的鷹隼。他捕捉到了那個關鍵詞——“hand boy”(帥氣的男孩)。林小滿那興奮的語氣和發亮的眼神,像小刺一樣紮在他心上。
“hand… boy?”(帥氣的…男孩?)他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但眼神銳利地盯著林小滿。
“yes! yes!”林小滿完全沒意識到危險,還在興奮地點頭,比劃著,“tall… like you! strong! run… fast! juood!”(是的!是的!高…像你一樣!強壯!跑…很快!跳…很高!投籃…非常好!)
她每說一個形容詞,亞曆山大的臉色就沉一分。尤其是“like you”(像你一樣),讓他心裡那點醋意更是翻江倒海。像他?一個打籃球的毛頭小子?他放下手裡的鋼筆(剛才似乎在寫東西),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屏幕,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溜溜:
“xiaoood at basketball yer’”(小滿,不要說“帥氣的男孩”。說:“籃球打得好的球員”。)
“huh?”林小滿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but… he is hand…”(但是…他很帥啊…)
“no”亞曆山大斬釘截鐵地搖頭,像個嚴厲的英語外教,“foc… skill basketball skill not… hand”(不。關注…技術。籃球技術。不是…帥。)他特意強調了“not hand”(不帥)。
林小滿看著他板著臉、一本正經糾正自己用詞的樣子,再看看他那雙灰藍色眼睛裡掩飾不住的彆扭和…醋意?遲鈍的神經終於接通了!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位大作家,好像…吃醋了?因為她說彆的男生“hand”?
這個發現讓她心裡像被羽毛輕輕撓了一下,癢癢的,又有點甜絲絲的。她故意眨巴著大眼睛,裝作懵懂的樣子:“oh… …‘od at basketball yer’… not hand?”(哦…所以…“籃球打得好的球員”…不帥?)
亞曆山大被她這故意曲解噎了一下,看著她狡黠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他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耳根似乎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但語氣依舊維持著“老師”的威嚴:“yes rrect say aga”(是的。正確的。再說一遍。)
林小滿忍著笑,乖乖地、字正腔圓地重複:“our css… nuood at basketball yer”(我們班…23號…是一個籃球打得非常好的球員。)
“od”亞曆山大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嘴角終於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點得意的弧度。他端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教學”耗費了他不少心力。
林小滿看著他這副強裝鎮定卻掩不住幼稚占有欲的樣子,心裡那點因為室友偷吃水果帶來的陰霾徹底消散了。她趴在枕頭上,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悶熱的宿舍,嘈雜的環境,似乎也沒那麼難以忍受了。床簾裡,隻剩下她低低的、快樂的笑聲,和屏幕那頭,男人故作嚴肅卻掩不住溫柔的目光。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卻仿佛成了這場跨洋“醋意教學”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