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齊昊聞言,埋頭啃肉的動作驟然停住。
他雖麵上仍保持著平靜,但那灼灼的目光,卻早已出賣了他內心的在意。
雲昭抿了抿唇,正欲開口解釋。
就在此時——
“轟隆!”
一聲巨響震徹天際,整個紫雲境竟然劇烈顫動起來。
地麵如同活物般開始蠕動。
眾人腳下的土地突然塌陷,烤肉的篝火瞬間被吞沒。
“小心!”
雲昭隻來得及喊出這一聲,便感到腳下一空。
她下意識去抓向身旁,卻隻觸到一片虛無。
大地裂開猙獰的巨口,將眾人無情吞噬。
四周同伴們的身影,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撥弄,一個個消失突生的裂隙中。
她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齊昊竭力伸來的手,和慕含初驚愕回望的目光。
雲昭在墜落中急運靈力,淡藍罡氣如花苞綻放。
寒氣在周身凝結成霜,卻擋不住無儘的黑暗侵襲。
不知墜了多久,雲昭的靴底終於觸及濕潤泥土。
她指尖凝訣,流光術化作數隻晶瑩的冰蝶,在她周身翩然飛舞。
幽藍微光映照出巨大溶洞的輪廓,穹頂高懸,石壁嶙峋,一眼望不到儘頭。
看來以後還是改吃素為好。
雲昭自嘲地笑了笑,想起每次烤肉時,似乎總會招來意外。
莫非是這烤肉屬火,當真與她命格相衝?
冰蝶振翅,在幽深的洞穴中引路,帶她沿著唯一的方向前行。
漸漸地,遠處透出朦朧的光亮。
越往前走,那光芒越盛。
石壁上的苔蘚由暗轉明,空氣中也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
雲昭加快腳步,忽然一陣清風拂麵,眼前豁然開朗。
熟悉的街景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這是——是皇城的街市!
青石板路依舊光可鑒人,兩側店鋪的幡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雲昭怔怔地望著轉角處,那間再熟悉不過的蜜餞鋪子。
杏黃色的招牌上,“徐記”兩個褪了漆的大字,歪歪斜斜地掛著,與她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
樟木櫃台後,頭發花白的徐娘子,正熟練地用油紙包著蜜餞。
陽光透過八寶格的琉璃罐,在果脯上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暈。
這場景太過熟悉,雲昭的眼眶突然有些發熱。
雙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帶著她穿過熙攘的人群,拐進思念已久的朱雀巷。
鎮北將軍府門前,兩個古樸的石獅子依然威風凜凜。
左側那隻,前爪第三道鱗片上,印有一道清晰的劃痕。
那是她七歲時,偷玩兄長佩劍留下的。
幾乎是出於本能,她抬手叩響了門環。
朱漆大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啟,銀甲紅纓的少年將軍逆光而立。
她的兄長雲翎,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模樣。
“昭昭?”
雲翎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手中的紅纓槍當啷一聲落地。
他猛地轉身,朝院內嘶吼。
“爹,娘,快看誰回來了!”
正廳裡傳來碗碟碰撞的脆響,母親打翻了茶盞。
她提裙裾踉蹌奔來,發間金步搖晃成一片碎星。
父親倒是端坐在太師椅上,可手中的兵書早已拿反,燭火映著他眼角閃爍的水光。
“瘦了。”
母親冰涼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忽然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她埋在母親肩頭,聽見父親刻意壓低的咳嗽聲,還有兄長在身後,小聲吩咐著侍女去添菜。
膳廳裡,八仙桌上擺著她最愛的蟹粉獅子頭。
母親非要親手給她布菜,碗裡的菜肴堆成了小山。
“東街李尚書家的姑娘,上月賞花宴上非要作詩。”母親邊給她舀湯邊絮叨,“結果把春風寫成了‘蠢風’。”
父親突然嗆了口酒,兄長笑得拍案,震得碗碟叮當響。
燭花爆了個喜鵲形狀,雲昭望著燈影裡家人晃動的笑臉。
父親說起校場新得的汗血寶馬,非要明日帶她去試騎。
兄長湊近她耳側,神秘兮兮地說在書房給她藏了禮物。
母親則拉著她的手,說已經請了京城最好的繡娘,明日便來給她裁夏衣。
“如今中宮娘娘已立,”父親突然正色道,“我們昭昭不必嫁入皇宮了,就在將軍府,安安穩穩住上一輩子。”
母親聞言紅了眼眶,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又往她碗裡夾了塊桂花糖藕。
雲昭低頭看著糖藕拉出的金絲,甜香縈繞在鼻尖。
她忽然想起六年前那個離家的清晨,也是這樣的甜香味道。
母親偷偷在她行囊裡,塞了一包桂花糖。
後來,在玄天宗的第一場雪裡,她含著化了一半的糖塊,哭濕了整條袖子。
此刻廳外忽起夜風,梨花如雪片般撲打著窗紙。
雲昭攥緊了筷子,指節發白。
兄長正笑著給她看新得的劍穗,父親在炫耀他收藏的孤本兵書,母親則念叨著,要給她院子裡再種株垂絲海棠。
燭淚緩緩堆積成珊瑚狀。
雲昭在滿室暖光裡,悄悄掐訣凝住更漏,讓這頓飯吃得再久些。
可這天下,終是沒有不散的宴席。
飯畢,雲昭擱下玉箸,輕聲道,“我該走了。”
話音未落,席間三人驟然變色。
母親手中的茶盞啪一聲摔碎在地,“我的心肝,你不留在家中,要去哪啊?”
雲昭平靜地起身,無視母親的淚流滿麵。
“去證心中大道。”
“昭昭!”父親眼中也難得泛起淚花,“你才剛回家,又要走嗎?”
雲翎攔在她身前,“你可知,父親母親日日盼你歸家,一家人其樂融融不好麼,為何非要離開?“
雲昭垂眸,記憶如潮水湧來,卻又在某個節點戛然而止。
“六年前我離家時,兄長已與李尚書家的三小姐定親。”她輕聲道,“如今六年過去,府中卻不見嫂嫂身影。”
母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昭昭,你在說什麼胡話……”
“還有,”雲昭緩緩抬眸,直視父母依舊年輕的麵容,“鎮北將軍府,早在六年前那場宮變中,就已一把火化為灰燼了。”
滿室燭火驟然搖曳,牆上的影子忽而變得扭曲。
父親的麵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昭昭,留在家中,你想要什麼,爹爹都尋來給你。”
“幻境雖美,可若沉溺其中,無異於自尋死路。”
雲昭掌心凝起術法,周身泛起淡淡霜華。
“昭昭!我兒,彆走!”
身後,母親發髻散亂,撕心裂肺的哭喊著。
兄長的銀甲在奔跑中鏗然作響,卻始終追不上她決絕的背影。
朱漆大門近在咫尺。
雲昭深吸一口氣,抬手,用力推開。
霎時間,身後瓊樓玉宇寸寸崩裂,父母的哭喊、兄長的呼喚,都化作縷縷青煙消散。
鏡花水月,終究……不過是一場大夢罷了。
當最後一片瓦礫化作虛無,洞穴的陰冷重新包裹雲昭全身。
地上,一枚金色玉牌靜靜地躺著。
雲昭拾起玉牌握在胸前,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