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內,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首輔方從哲、兵部尚書李邦華、戶部尚書周嘉謨、工部尚書徐光啟、戶部右侍郎畢自嚴,五位帝國重臣圍坐在厚重的紫檀木條案旁。
案上,奏章與條陳堆積如山,幾乎將他們淹沒。
半月以來,他們如同被置於烈火之上,主持官吏考成法推行、京官外放遴選、冗員裁汰、新晉官員安置……樁樁件件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棘手政務。
雖有皇帝宵衣旰食、勤於批紅的表率在前,加上一批銳氣方剛的年輕官員被提拔至關鍵位置,辦事效率提升不少,但也僅僅是將這千頭萬緒的亂麻,理出了個勉強可見的輪廓。
五人皆已顯疲態,眼窩深陷,連飲濃茶也難以驅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
“首輔,吏部呈上第二批外放官員名單及考語,需您過目定奪。”一名中書舍人恭敬呈上文書。
方從哲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剛提起朱筆——
“報——!各位閣老!諸位部堂!出……出大事了!”
一名心腹書辦臉色煞白,幾乎是跌撞著衝了進來,顧不得禮儀,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閣內瞬間一靜。李邦華素來沉穩,此刻也不禁皺眉嗬斥:“何事如此驚慌?成何體統!”
書辦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語速極快地將剛剛從內廷傳出的爆炸性消息和盤托出:
陛下微服私訪棋盤街巷口,遭遇潑皮張三勒索攤販並威脅幼童。陛下當場震怒,命錦衣衛鎖拿張三及其同夥。
更令人驚駭的是,順藤摸瓜之下,竟牽扯出成國公府管事張保及其侄張三多年盤剝市井、倚仗國公府權勢為惡,東廠連夜拿人。
陛下雷霆震怒,下旨削成國公朱純臣爵位,削除世券,奪職為民,查抄其家,資財悉數充公。朱純臣本人更是被判立判斬立決。
其未成丁子孫及女眷,念其祖上功勳,流放遼東,朱能一脈,除名玉牒,永絕承襲。
一應涉案惡仆、管事、死士,首惡張保、朱貴等三人,處以淩遲極刑!餘者斬首示眾。
同時……同時陛下下旨,裁撤五城兵馬司,著即另設‘京師巡防提督衙門’,專司京城治安、市容整飭、禁絕勒索。
轟——!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在文淵閣內炸響!
“什……什麼?成國公……斬立決?”周嘉謨手中的茶盞“啪”地一聲跌落在地,滾燙的茶水濺濕了袍角也渾然不覺,他猛地站起身,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朱純臣……那可是世襲罔替的國公,陛下……陛下竟……判的如此之重?”
“潑皮勒索……竟至禦前,還牽扯到國公府?”李邦華亦是震驚,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眼中除了震驚,更有一絲深切的憂慮,
“這……這簡直是駭人聽聞,京師首善之地,天子腳下,竟有如此無法無天之事!”
方從哲最為老成,但此刻握著朱筆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緩緩放下筆,渾濁的老眼中精光閃爍,聲音低沉而凝重:
“成國公縱奴行凶,盤剝市井,證據確鑿,觸怒天顏,判斬立決,餘者流放遼東……雖嫌過重,然其咎由自取,尚在法理之內。”
“陛下以此儆效尤,震懾勳戚不法,就怕陛下意有他圖啊!”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沉,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然則……裁撤五城兵馬司,此乃動搖朝廷經製之舉。”
“五城兵馬司雖弊病叢生,然其乃太祖高皇帝所設,隸屬兵部、工部協理,順天府具體轄製,專司京城巡防緝盜、火禁、溝渠、市廛諸務,乃維係京畿地麵安靖之重要衙門。”
“陛下竟因一時之弊,斷然裁撤?此舉……此舉恐非明智!”
裁撤五城兵馬司,這才是真正刺中幾位閣臣和部堂心窩的重擊。
成國公倒了,不過是勳貴集團內部的一次地震,雖波及甚廣,但終究是勳戚自家事。
可裁撤五城兵馬司,這無異於皇帝揮刀,直接砍向了文官係統在京城治理中的一條重要臂膀。這衙門再爛,也是文官係統掌控京城地麵秩序、安插人手、維係影響力的關鍵節點。
陛下此舉,不僅是對文官治理能力的否定,更是赤裸裸地要從他們手中奪回對京城街巷的掌控權。
“另設‘巡防提督衙門’?”周嘉謨回過神來,聲音帶著一絲苦澀,
“由誰提督?權責如何劃分?與順天府、刑部、都察院如何協調?兵部、工部又置於何地?陛下……陛下可有明示章程?”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充滿了對未知的焦慮和對權力被分割的擔憂。
李邦華也沉聲道:“五城兵馬司積弊非一日之寒,整頓即可,何須裁撤?陛下此舉,未免操切!
更令人憂心的是,這半月來,多少大臣聯名懇請開朝議,共商國事,奏疏皆被陛下留中不發。”
“然則政務批複卻極為勤勉……如今突然行此雷霆手段,事先竟無半點風聲與閣部商議,陛下……究竟意欲何為?”
幾人沉默下來,心頭都籠罩著一層陰霾。皇帝這半個月的“勤政”與“不朝”,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他通過高效批複奏章推動改革(如考成法、京官外放),展示其乾綱獨斷的能力,卻又巧妙地避開了朝堂上可能出現的掣肘與爭吵。
這種“悶頭做事”的姿態,配合其登基以來誅貪墨、整內廷、提拔新銳的種種手段,確實讓朝堂風氣為之一肅,也讓不少官員心存敬畏。
然而,今日這兩道旨意,尤其是裁撤五城兵馬司,卻像撕開了這層平靜的幕布,露出了皇帝那不容置疑、甚至有些獨斷專行的另一麵!
他不需要文官集團的“共議”,他隻需要他們的“執行”!